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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墓瓶邪架空】《Hima Alaya》

舊文,2015/02不老歌首發。

用生命去靠近,那個最高遠的夢想。

Hima Alaya,喜馬拉雅──所謂的「山難三部曲」之一,溫柔的BE出沒注意。 

本來在填禁婆哥了,然而今天《看見台灣》導演齊柏林空難過世的消息,讓我決心寫完之前坑掉的第三部曲。

就先從重發舊文開始吧。

 

 

00.

 

二零一五年五月九日,凌晨兩點半。

尼泊爾薩迦瑪塔國家公園,珠穆朗瑪峰南坡,基地營。

 

夜正深濃,東升的下弦月還未爬過高度接近八千米的努子峰稜,然而無數星子以一種非親歷其境者無法想像的密度高掛空中,冷色調星光和著厚厚冰雪的反光,為包圍珠峰基地營的一整片銀白色巨型屏風刷出鮮明的明暗對比,勾出轉折分明、極具壓迫感的輪廓。Hima Alaya,喜馬拉雅,冰雪的境域,恰如其名。

基地營一側,承接著來自珠穆朗瑪、洛子、努子等山峰滑下的冰層雪塊,昆布冰河以一種緩慢但確實的速度流向西南方,巨大的冰塔相互傾軋、推擠,斷裂倒下的沉重冰塊製造出令聽者心驚的巨響。橫風流竄,吹出了山與山之間的璀璨星空,卻也把本就在攝氏零度以下的低溫吹得又滑墜了一大截。空氣乾淨得可喜,稀薄得可怖。

五月三日成功登頂珠峰的英國遠征隊已經離開了基地營,但三日下午突起的暴風雪讓他們在下撤途中留下了一名成員──永遠地留下。受阻於天候,原計劃於五月四日攻頂的兩名俄國職業登山家停留在二號營休整,顯然仍期待上帝能為他們打開另一扇窗,不願就此放棄。同樣選定五月九日攻頂的日本和澳洲兩支隊伍此時想必正從海拔八千米的四號營衝向珠峰頂,衝入所謂的「死亡地帶」,在必須爭分奪秒卻必然反應遲緩的矛盾情境下衝向一個未知的結局。至於較晚抵達的美國隊是一支規模龐大、資源豐富的商業隊伍,這段日子正在進行基地營至三號營之間的往返拉練,五月下旬才會攻頂。

 

凌晨兩點半,沉眠時刻,儘管高海拔地帶的睡眠很難深沉平靜。一個背著冰攀裝備的男人穿過重重營帳,踩著大小不一的冰磧石走出基地營,踏上通向一號營的路徑。

 

──不要扔下你。不會扔下你。

──相信我,我很快就回來。

 

 

01.

 

這是一處面朝西南的緩坡,儘管滿地的亂石與碎冰,相對於週遭高拔嶔崎的雪山、垂掛而下的巨型冰河冰瀑,以及坡谷背倚的那座灰黑色岩石金字塔──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瑪,地形算得上開闊和緩了。於是,自然而然的,狀似圓形劇場的緩坡地被數以百計五顏六色、或大或小的營帳紮滿,成為世界第一高峰南坡的攀登基地:尼泊爾珠峰基地營,Everest Base Camp,簡稱EBC(註1)。

曾經有登山家寫道,海拔五千三百餘米的珠峰基地營是由冰、雪、嚴寒、巨石,以及各種蠢蠢欲動的性命威脅所組成的殘酷世界,色彩單調,寸草不生,極度的貧脊,全然不宜人居。若從基地營往更高處的一號營方向上攀,很快就會走入呈現詭秘幽藍色的昆布冰瀑──珠峰南坡攀登路線中最危險的一段,前述的所有殘酷將在瞬間不成比例地加大。而若掉個頭,從基地營循著昆布冰河往山外走,通過有巨型冰柱冰塔如怪獸獠牙般參差聳立的「幽靈巷」,在冰河延伸至盡頭後轉向東南,漸漸的,不容任何有輪子的交通工具穿行的泥濘窄路兩側會出現好些灰褐色的矮石屋,組成一個村落。佩里澤,雪山深處零星散佈的雪巴人聚落之一(註2)。由此開始,世界多了許多許多聲音與顏色:美得驚心動魄的銳利雪峰天際線、飄懸的淡淡旗雲、深綠色灌木叢、淺綠色草坡、融冰匯成的湍急溪水沖刷出陡峭峽谷、深藍綠色湖泊平靜如鏡、幾株不知名艷色野花盛開、獵獵飄揚的五色經幡襯著巍然不動的瑪尼石堆、狹窄的旱梯田如積木似的層層堆高、緩慢挪移的犛牛隊伍踏碎一地積雪與清脆牛鈴聲……若不是四百兩百米的海拔決定了這地方只能擁有比平地稀薄許多的氧氣和變幻莫測的嚴酷天氣,儼然便是文人墨客所幻想的香巴拉,人間夢土、世外桃源。

可想而知,佩里澤本身不會有多少人口。卻因鄰近珠峰基地營,年年都有絡繹不絕的健行者、商業與非商業登山隊伍途經,所以村裡有旅店茶棚。又鑑於單以健行者作為母群體來統計就已經高得嚇人的高山症死亡率,二十世紀七零年代中期,喜馬拉雅救難協會於此地設立了一間診所。

大約以一季為期,來自世界各地、具備相關背景與足夠專業能力的志願者,在每一年的早春三月,珠峰最主要的春季登山季開展同時,來到這被雪峰環抱的苦寒之地主持診所,向當地雪巴人與登山健行者們提供諮詢和醫療服務。或許是出於一種人道主義的犧牲奉獻情懷,或許是一種與夢想相近的狂熱,或許是當作對自我的磨練、沉澱,又或者功利一些,為了幫自己添上一條足以博得關注和肯定的特殊履歷,佩里澤的小診所多年來沒缺過醫生,哪怕志願者在服務期間不僅無薪可支,還需自籌機票路費。

 

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喜悲於珠穆朗瑪女神的裙邊搬演,世事於永恆的喜馬拉雅以外流變。大致上來說,佩里澤救難診所志願醫生這個頗受尊敬的身分,是還沒有家累的年輕人的專利。

是的,距離世界第一高峰最近的小診所從未鬧過醫師荒,卻難得見到一來再來的熟面孔。只要你在喜馬拉雅山脈之外的遼闊世界找到了必須珍惜的牽絆,無論那是一個伴侶、一個家庭、一份工作、一個不缺水缺電缺空調的窩,甚至只是充足濃郁得怎麼呼吸都吸不盡的氧氣,那麼,雪巴村落裡的四診間小診所就是你人生的過去完成式了。

不過,凡事皆有例外。

小診所的例外,是來自中國的吳醫生。

 

 

02.

 

二零一五年五月九日,清晨五點。

珠峰南坡,昆布冰瀑頂。

 

冰河,以及冰壁,看在遠眺雪山的健行者眼裡,是不虛此行的美景,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對於一步步攀向世界最高峰的登山者們,則是不可免的挑戰。但只要足夠謹慎,把握所有微小的安全細節,就是欠缺經驗也能安度考驗。岩面陡降形成的冰瀑則不然。不管你是誰,從未登過珠峰,抑或上過珠峰十多次,面對昆布冰瀑,差異絕對沒有外人以為得那樣大。當然,體能、技巧和心態很重要,可真正起到決定性影響的,往往是運氣。

攀越昆布冰瀑的每一個人,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邁步,每一剎那的瞬目和吐息,都在生與死的兩極之間擺盪。冰雪無聲累積,冰瀑持續流動,即便每年登山季伊始便有雪巴嚮導群合力探索出相對最穩定的路線,於數十米高的冰柱與幽深無底的冰隙間架妥安全繩和鋁梯,仍沒人能說準,四周參差橫懸的歪斜冰塔或更高處岩壁上堆壘的積雪將於何時塌落,毀滅渺小而脆弱的生命。

這就好比是一場賭局。天地做莊,性命是籌碼,珠穆朗瑪女神的真顏為賭注。勝率百分百的賭局怎麼還能叫賭局?願賭服輸。

 

嘎吱──嘎吱──

兩截鋁梯藉由數條細細的安全繩相接,透過冰錨釘入有著奇妙紋路的冰面。呼應著梯上人影審慎但迅速的落步力度,以微小的幅度上下晃動。劈啪!某處冰面忽然發出使人不安的摩擦開裂聲。完全懸空的梯面以下,十餘米寬、至少百米深的黑藍色冰隙竄上縷縷寒氣。

破曉時分,下弦月即將攀上中天,星辰漸隱。天冪已在早前的半個小時從沉黑轉成寶藍,此時正從灰藍往湛藍過度。舉目四眺,被大地撕裂扯碎的荒蕪冰河分明滿佔視野,卻因著幽幽的冰藍色調,予人一種彷彿踏入了海底世界的奇幻錯置感。

真要說,其實也不是那麼奇幻。二十億年前,喜馬拉雅山脈確實是汪洋一片。

嘎吱──

離開鋁梯,安度昆布冰瀑的最後一道裂隙,最後的一座冰塔似乎也不那麼駭人了,哪怕它有將近十層樓高。

背著大包的男人抓起垂落塔基的繩索,剛剛扣妥安全鉤環,還未上攀,幽藍色視界突然有一些模糊,眩暈與缺氧感一同襲來。站住腳,抓緊繩索,本能地口鼻並用使勁呼吸。吸入氣管的空氣明明是零下十幾度的冰寒,卻給抽緊的肺部帶來一股燒灼般的痛。

動作太快了。

不要著急,吳邪,還有時間,來得及的。他在心中輕輕地告訴自己。

 

 

03.

 

一個年輕的醫生,自願放下文明世界安逸穩定的種種,忍受著稀薄空氣帶給身體的種種不適,徒步跋涉數天,前來自然環境惡劣、醫療資源匱乏的喜馬拉雅山區小村主持診所,一次是牛逼,三次應該是偉大,五次估計是傳奇。而到十次,村民和年年往返於基地營的老經驗登山雪巴與商業隊伍嚮導們竟然都好像不約而同地忘記了,這個樣貌斯文乾淨的醫生其實是個外地人。

說起吳醫生其人,最興奮的肯定要屬佩里澤的孩子了。因為他經常幫他們拍照,待到隔年初春回返,行囊裡必定要有厚厚一大疊已經按人頭加洗歸整好的照片,附帶他從他的國家募來的各式二手冬衣、一些精緻得讓人愛不釋手的小文具與圖畫書。毫不誇張地說,很難看到他走在佩里澤村中,身後沒有綴著好幾條「小尾巴」。

當然,恰如一件客觀發生了的事情在不同人眼中往往會有不同的主觀面貌。倘若有興趣並且有體力──在海拔四千兩百米的地方,做任何一件簡單的事情都需要一些體力,不難透過村中其他人,包括每一年每一季診所的另外幾位志願醫生之口,蒐羅到與吳醫生相關的不少信息。好比他的全名是吳邪,中國杭州人,今年三十八歲,除去志願醫生的身分,還是個在他的國家小有名氣的自由攝影師兼專欄作家。家中的經濟條件應該不錯,至少絕對不拮据。性格開朗,有時給人感覺像個不失純真的大男孩,很好相處,沒啥難搞的怪癖。對待自己的工作特別的嚴肅執著,從不擅離職守。但在每一年的登山季結束之前,他總要告個七天左右的假,套上登山靴,循著犛牛和登山隊伍的腳步,走向十多公里外的珠峰基地營。除開雪地帳與睡袋,鼓囊囊的大背包裡還裝著冰爪、冰斧、繩索、鉤環……(註3)

 

時間是一把最鋒利的刀,砍出一道最難跨越的天塹。

二十世紀初期以降,生活於喜馬拉雅高海拔地域的雪巴人,以擔任登山隊伍的嚮導和挑伕而為世人所知。佩里澤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雪巴村落,村中偏偏沒出過登山雪巴。更何況又隔了整整十個年頭。時至今日,村裡根本沒有人知道,十年前,二零零五年五月十日,當那場牽涉了好幾支登山隊、震驚了全世界的山難,在珠峰南坡二號營與三號營之間的洛子山壁發生當時,吳醫生就在山上。

 

 

04.

 

二零一五年五月九日,下午五點半。

珠峰南坡,二號營。

 

即使身處高海拔山區,尼泊爾畢竟是個低緯度國家,晴朗無風的日子裡,白晝氣溫遠不似想像那般酷寒。加之冰雪本身的反射率極好,西冰斗的地形又彷彿是個天然的日光接收器,不誇張,甚至可以看到身體素質極好的登山者只穿著短袖在營地中行動,一臉飽受日光炙烤的難耐。可一旦西斜的日頭落到了普莫里峰之後,氣溫立即大幅度墜落,數十攝氏度的日夜溫差再正常不過。

慶幸的是,烈風一般吹不進俗稱「寂靜谷」的二號營。

今日營地的氣氛還不錯,傍晚時分,當頭籠罩的只是週遭山峰的深紫灰色陰影,沒有更多無形的死亡陰雲盤桓於眾人心頭。美國隊主領隊帶著幾位客戶在此停留以適應高度,有錢有閒缺經驗的那些個美國佬都被高山症摞趴下了,一整天幾乎出不了營帳。領隊稍早透過無線電了解了日本隊與澳洲隊的情況,轉述給了眾人:珠峰頂的天氣好得出奇,除了自覺身體不適而提前放棄的極少數人,兩支隊伍將近三十名成員都在今天下午一點之前成功登了頂,於四點左右平安下撤到了三號營,沒有誰將他們的手指腳趾鼻子甚且是生命留給雪山做交換。好天氣估計可以持續一兩天,發過一次怒的天空女神暫時沒有再變臉的意思。這消息讓兩名俄國登山家躍躍欲試,明晨將再次循著洛子山壁朝三號營進發。據說,澳洲隊還在下撤的途中,與隊上的雪巴們合力埋葬了幾天前被暴風雪留在了南峰的那名英國隊女隊員。

海拔八千米的高山不是讓人展現道德情操的地方──幸好,這話只是很真實,還沒有成為真理。

單薄的雲朵懸停,頂多比營地更高出一百米。渲染於洛子、努子稜壁的色彩由明度極高的橙黃漸轉為濃郁的紫紅,再被藍黑色一點一點地吞噬。滿天星辰以爭先恐後的方式登場。與之同時,昆布冰河上方的U型冰磧谷地裡,營地燈紛紛亮了起來,儼然是一群偷懶不肯爬上天的星星。

 

「吳醫生,獨攀珠峰的風險相當大,你確定要繼續往上?」

因為白天受到了一些幫助──主要是針對劇烈頭痛和反胃感的緩解,晚飯時間,美國隊營地的大號壓力煲邊上,多了一個黑眼睛黃皮膚的娃娃臉東方男人。

「不,我只到二號營,不打算登頂。」男人接過炊事雪巴遞過來的一碗熱湯麵,低聲以雪巴語道謝。

「這樣啊……或許你可以考慮明天跟著我們上去三號營。聽說那邊的視野跟這裡大不相同,開闊太多了。」不同於領隊的游刃有餘,缺氧和疲倦讓接話的金髮壯漢顯出與外型完全不搭的有氣無力。不排除他是覺得有個醫生同行,並且是從佩里澤喜馬拉雅救難診所過來的醫生,安全係數能夠提高許多──哪怕這只是一種心理安慰。

男人微笑搖頭,連一絲動搖都無,「我爬到這裡就夠了。」

寒意包裹全身,麵湯的熱氣氤氳了視線。谷地裡沒有風,可是更高更高的地方,夜風張狂地吊起了嗓子。實話說,就算是個熟悉高山症、經年於雪巴村落活動的醫生,六千五百米的海拔還是或多或少地對身體造成了影響。空氣裡少了大量的氧,好像被塞入了一層纏人的薄紗,綑縛手腳,蒙蔽口鼻,覆蓋阻塞了感知。

那麼,現在,是什麼,清晰得如在昨日、刻骨銘心?

 

 

05.

 

拜網路發達所賜,只消輸入幾個關鍵字,對於十年前發生於珠峰南坡的那場山難,輕易就能找到以不同隊伍、不同當事人為角度寫成的各種記錄。

 

二零零五年五月十日,一個「熱鬧」的日子,珠峰南坡的「天路」被來自世界各地的好幾支商業與非商業隊伍盤據,相當程度的擁堵不可免地拖緩了所有隊伍的登頂計劃。

下午一點半,世界之巔的展望相當好。五色風馬旗與潔白的哈達點綴了光禿禿的灰黑裸岩,一腳踏上西藏,一腳留在尼泊爾,能望見無際無涯般往四面延展的雪山,恍若浪頭起伏的異色海洋,奇幻意味滿滿。也能看見漸起的雲氣往地勢稍低的南峰和洛子峰攏去,顏色是令人有些不安的淺灰。更低處,西冰斗湧入了一大團濃雲。略遠一些的地方,山形秀麗獨特的阿瑪達布蘭峰在雲霧中半隱半顯。風還不太大,但看雲的厚度,一等飄升上來,晚些絕對要下雪,暴風雪。只要不想送命,身在南坳到珠峰頂之間的所有人都該在下午兩點這個公認的「關門時刻」回頭,無論是否達成了此行的最大目的。

考慮到當天山頂的擁塞狀況、各支隊伍成員的素質落差,或許當時已經有人心中生出了「弄不好要出事」的不祥預感。但相信誰都不會料想到,悲劇竟然不是降落在緊鄰珠峰頂的希拉利台階、南峰、露台,或者地形惡劣的日內瓦坡尖、黃帶。最初的意外,也與暴風雪沒有太直接的關係。

 

五月十日傍晚,差一刻六點。孤懸於冰崖頂的三號營從來不是讓人安心的紮營場所,越來越密集狂暴的風雪和著一些小碎石子落下。營地下方,洛子山壁上半段,兩支已於早先的衝頂過程中耗去太多補充氧氣和體能的歐洲商業隊伍排成了長列,緩慢地沿著一條固定繩往下垂降。有冰爪、鉤環、安全繩等工具輔助,冰壁垂降不算太困難,前提是確實做好每一項安全措施,並保持精神的高度集中。這一群人當中卻有兩個例外:一個是年輕氣盛的雪巴嚮導,過分相信自身的能耐,即使為了今日的登頂耗去大量體能,仍不認為這一片已然往返過多次的冰壁能夠帶來什麼麻煩,也看不出來安全繩的必要性;一個是財力與體力不成正比的中年登山者,缺氧和疲乏導致了思緒的渾沌麻木,壓根沒察覺自己並未將身上的鉤環穩妥地扣在繩索上。

他們的同伴顯然沒有注意到這些足以致命的嚴重錯誤,即便有,也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警告。隨著一片巨大岩板無預警地自高處崩裂墜下,第一聲慘叫粉碎了瀰漫於眾人之間的那股冰冷、緊張卻遲緩的氣氛。隨後是撞擊、第二聲慘叫、更多撞擊、更淒厲的慘叫……失速滑墜的兩道人影在堅硬陰森的白色冰壁表面和目擊者們驚愕瞪大的瞳孔中劃下長長血痕,迅速消失於數百米下方的雪霧裡。

率先反應過來的是兩支登山隊的領隊與嚮導們,他們迅速做出決定,幾個人留下照顧被岩板掃中砸傷甚至砸暈的客戶,其他人使用另一條固定繩匆匆趕向山壁底,並以無線電向二號營請求支援。

這一通求救,從二號營喊來了五名援手,包含當天中午之前便順利率隊攻頂並且一路下撤,剛剛抵達二號營的中國東北邊防軍登山隊隊長,與他隊上的雪巴頭子。縱觀那一季意圖由南坡攀上珠峰的所有人馬,這支中國隊伍並不顯眼,實力卻不容小覷,成立以來已經攀登過卓奧友、希夏邦馬、馬卡魯這三座八千米雪山,並於前一年成功挑戰了珠峰的西藏東北稜路線。

海拔超過八千米的珠穆朗瑪峰不是讓人用來展現道德情操的地方,但總有人願意破例。

傍晚六點半過後,出事隊伍的領隊與五名援助者會合,在洛子冰壁底部找到滑墜的兩個人──已然傷重氣絕的兩具屍體。同時,山壁上方傳來焦急的呼叫,歐洲隊伍裡被落石砸暈的客戶狀況十分不妙,意識一直沒能恢復清醒。更糟的是有另一名女性客戶徹底耗盡了體力與氧氣,出現明顯的腦水腫症狀,瀕臨昏厥,喪失行動能力。至少還有兩人也有差不多的徵狀,只是程度較輕。

聞訊,救援者們又分兩路,一路將屍體拖回二號營,一路帶著氧氣筒繼續上攀,協助帶下受困者。

那幾個小時,上至四號營,下至基地營,及至正在攀登方圓數公里內另外幾座知名山峰的登山隊伍,全都開著各自的無線電,屏息關注洛子山壁上的情況。

晚間八點整,風雪更烈,能見度勉強只有五米。無線電忽然傳出一道男聲,語氣鎮定得出奇,以中文呼叫留守二號營的中國東北邊防軍登山隊隊醫,簡潔地問了幾個問題,並囑咐對方準備熱茶、溫水、氧氣罩和最大劑量的Dex、Diamox、Nifedipine、Acetazolamide等藥物。

 

都知世上沒有如果,卻很難不問不想如果。

如果那一夜,那股直衝洛子山壁的厚重冰雪能夠在珠峰西南壁上多停留一個小時,這應該會是一場成功的救援,足以在登山史中留下一筆。

短短五分鐘,結局迥然不同。

最終被寫進登山史的是另外一個故事。

五月十日晚間八點十分,震天撼地的雪崩消停,無線電這頭的呼喚幾乎瘋狂,可那頭只餘一片安靜,連半點雜音都不聞的死寂。

 

就這樣,意外、暴風雪與雪崩聯手吞噬了好幾條人命,彷彿他們壓根未在陡峭的洛子冰壁上出現過、努力過、掙扎過。其中包括中國登山隊上那個尚不滿三十五歲的年輕隊長,張起靈。

當一名替一支紐西蘭商業隊伍運補物資的雪巴偶然在接近二號營的西冰斗源頭找到他遺留的冰斧,進而找到他,已是當年的十一月初,整整半年過後了。

 

 

06.

 

二零一五年五月十日,清晨六點。

珠峰南坡,二號營上方,西冰斗源頭。

 

這是登山隊伍基本不會經過的一塊區域,偏離了通往洛子山壁、三號營的主道路。沒有穿著各色鮮豔登山服的人影來去,不見冰爪踩出來的凌亂足跡交疊。白雪、堅冰,大大小小的冰磧石凌亂散佈,偶有一道冰隙劃過冰面,深度不明,輪廓猙獰,像一張張無聲嘶吼的巨口。一千多米下方,昆布冰河流動製造的各種聲響一直是珠峰基地營必不可少的背景音,可在此地,冰河的源頭,一切是如此安靜,儼如孤絕封閉的外星世界。

啪沙!啪沙!

明星寥落,晨光熹微。踩著前些天新下的碎雪和凝凍了萬年的厚冰,男人隻身走入「寂靜谷」深處,繞過一塊足有半間屋子大的灰褐色裸岩,站住。

裸岩背後是一道三米寬的冰隙,冰隙邊上有一座瑪尼石堆。整體堆得有一些粗糙,或圓或扁的灰色石塊用一種看著並不穩固的方式維持它們之間的平衡,但也看不出要倒的樣子。石堆的規模不算太小,足有他的腰部高。頂部纏著好幾條風馬旗,有的已經很舊了,旗子的顏色褪得很淡很淡。有的還新,白黃紅綠藍,後面四種顏色被滿眼的荒蕪襯得格外醒目。

男人面向瑪尼石堆,蹲下身,先在雪地裡摸了摸,撿起幾顆大小合適的石頭堆上去。又從背包裡捧出一條潔白的哈達,圍在石堆上。他的動作很慢。是的,在高海拔山區,本來任何動作都要被放慢。可是這種慢,說是缺氧導致的遲緩,更多的是一份溫柔細緻。假設此刻有旁觀者存在,八成會生出錯覺──他是在替戀人繫圍巾。

厚毛帽下的眼睛,竟然也表達了相似的感情。

繫上哈達,他再次打開背包,取出冰攀工具,除了基本的冰斧與繩索,居然還有架設固定繩需要的冰鑽、冰錨、冰螺旋等物。

與方才繫哈達的緩慢不同,接下來的一系列行動進行得相對迅速、謹慎,並且相當熟練。不多時,他已在堅硬的冰面上架妥了繩索固定點,然後抓起那綑六十米長的強韌登山繩,拋入腳邊那道像傷痕般扭曲開裂的深藍色冰隙。

 

 

07.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七日,珠峰的秋季登山季已然進入尾聲,但天候尚可,仍有幾支隊伍在山上奮鬥。傍晚,一通衛星電話依約打進尼泊爾珠峰基地營,國際健行聯盟洛子峰遠征隊的營地。

這通電話來自中國北京,聯繫的對象,是一名極富登山經驗的雪巴人,扎西,半年前中國東北邊防軍登山隊的雪巴頭子。

扎西此時正受雇於國際健行聯盟洛子峰遠征隊,理當在更高的地方忙碌地架設固定繩、建立營地、運補物資、照顧客戶。可由於日前紐西蘭隊的雪巴在二號營上方的西冰斗源頭處發現失蹤了半年的中國隊隊長的遺體,他又是為了救人而遇難,洛子峰遠征隊隊長沒有做太久的考慮就破了例,同意放扎西一段小假。(註4)

今早這個年輕力壯的雪巴人才從二號營下來,皺著眉毛在衛星電話旁邊等候著,一聽鈴響,立刻就把電話接了起來。

雪巴人篤信神靈,相信今生種種都是對於來世的一種修行,必須盡力做到圓滿。他們也極度地標榜崇尚力量、勇氣,也就是所謂的男子氣概。作為雪巴頭子,扎西曾經信心滿滿地領著一支頗有實力的隊伍進山,卻沒有辦法讓這支隊伍完整地下山。雖然從頭到尾都不是他的錯,不曾有任何人責怪這個在雪崩發生當下正努力拖著遇難者屍體往營地走的雪巴人,那場救援的悲劇結局還是在他的生命留下了一抹陰影。

接起衛星電話,扎西有一些驚訝。話筒那頭傳來的男人聲音是他聽過的,卻不是他預期要聽見的,並非中國隊那個自稱眼睛受過傷所以墨鏡從不離臉的副隊長,或者其他幾名在他的協助下登上了珠峰頂的隊員,而是當時留守於二號營的隊醫。當然,驚訝只是一閃便逝,這不是值得細問的事情,雙方也都沒心情多做寒暄,他立即進入正題,開始講述情況。

十一月六日清晨,紐西蘭隊的兩個雪巴背著沉甸甸的物資離開二號營,攀上洛子山壁,運進三號營。原路返回的途中,一人不知為何有一些頭暈,大概是被西冰斗上方的烈日曬的,於是刻意偏離了主道路,在離二號營不算太遠的一塊巨大裸岩邊坐下來,想要偷偷地休息一會兒。

坐在石頭的陰影裡,一面喘氣一面漫無目的地四下張望,鬼使神差的,雪巴人注意到前方的一道冰隙邊上有一塊異樣的微小突起,似乎是什麼尖銳的小東西。耐不住好奇,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趴在冰隙邊傾身探頭,看見身下的冰層插著一把冰斧,鶴嘴深深地砍入冰層,握柄朝下,幾乎與冰面凍成了一個整體。

從握柄的朝向判斷,幾無疑問,冰斧的主人身在冰隙底。

那當口,他並沒有聯想到半年前的山難──雪崩遇難者的確可能被毀天滅地的白色洪流一口氣衝入冰隙底,埋入西冰斗或昆布冰河深處,但他們不可能有辦法在隨著冰雪高速滾落的同時將冰斧砍進冰隙裂口,更何況砍得這麼深。

不管如何,這個雪巴人知道,有必要下去看一看。

當日下午,二號營的幾個雪巴自發地組織起來,決定下冰隙一探究竟。扎西正巧在其內。

架妥固定繩,繫上鉤環與安全繩,垂降三十米深。在儼然凝凍固化的極寒空氣裡,閃爍著奇詭幽藍色光彩的冰隙底部,一個天然的岩體裂隙裡,他們找到一個被薄冰覆蓋的人。

扎西認得那張臉,也認得貼繡於那人衣袖上的隊徽。

當天傍晚,半年前遇難失蹤的中國登山隊隊長遺體被發現的消息,透過各支登山隊的無線電傳遍了珠峰南坡從上到下的五個營地,也傳向了中國駐尼泊爾的大使館。

很顯然,中國登山隊隊長並未在遭遇雪崩時當場死亡。或許是被雪流衝入了西冰斗,或許在洛子冰壁上止住了墜勢。總之,丟了無線電、頭燈和氧氣筒的他一定掙脫了吞天滅地的雪堆,憑藉強韌得可怕的意志力,在能見度極差的暴風雪夜,吃力地呼吸著零下四十度的稀薄空氣,艱難蹣跚地走了一段路,極力設法返回營地。甚至,可能,他和焦急地搜尋呼喊他的隊友們一度就只有幾百米、幾十米的距離,只是風雪太烈太狂,誰也聽不見、看不見彼此。而最終,他偏離了主道路,於二號營上方約三百米處失足墜入一道冰隙,再也沒能爬出來,也沒人能找著他。直至半年後,一個雪巴人巧合地瞥見他在失足瞬間奮力揮出的冰斧……

說完這些,衛星電話的兩頭都陷入了靜默。

片刻後,扎西問道:吳先生,你們希望我們帶張先生下山嗎?我們一般不會把死去的人帶下山來,特別是還要通過昆布冰瀑,那段路不好走。但他是個漢子,很勇敢,我們很敬佩他。如果你們希望,我可以試試看。

被喚作吳先生的中國男人沒有直接給出回答。扎西聽見他在話筒那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他所在的地方也和基地營一樣氧氣不足,而後問道:扎西,可不可以告訴我小哥的樣子?他……安詳嗎?

是的,他很安詳,坐在地上,靠著洞裡的一塊冰壁,閉著眼睛,就像在睡覺一樣。

肯定是因為從對方的語氣裡聽出了希冀,雪巴人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辦法告訴他,從中國隊隊長最後的模樣判斷,他斷了腕骨。估計正因著這樣,握不住成功砍入了冰層的冰斧。

又是一段沉默和一次深呼吸,男人繼續問:如果我回來,找到你,你能帶我去到那裡嗎?那條冰隙?

可以,我已經在那邊做了記號,一個小小的瑪尼石堆。以後經過一次,我就過去給它添幾塊石頭。雪巴人答得毫不猶豫。

電話那頭似乎是輕輕地笑了,跟著說道:這樣就夠了,讓小哥休息吧。扎西,謝謝你。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珠峰山難罹難者之一,中國登山隊隊長張起靈被尋獲,長眠於大山之腹,海拔六千八百多米的西冰斗源頭。

然後,隔年的三月,一個名叫吳邪的中國籍青年踏入距離珠峰基地營僅有十多公里的佩里澤村,成為喜馬拉雅救難診所的志願醫生,由此十年。

 

 

08.

 

二零一五年五月十日,上午七點半。

珠峰南坡,西冰斗源頭。

 

此時此刻,冰面之上,峰峰相連的巍峨雪山群正沐浴著朝陽,在無任何生物被允許長久駐留的極寒八千米高空中,綻放出令觀者震撼的純淨金黃色光芒,鋪展開一幅神聖寧靜而變幻劇烈的繪卷。何謂脆弱渺小?何謂久遠恆常?你完全可以把這幅絕景看作天空女神的開示。

那麼,冰面以下呢?

冰河很恐怖,可也真的好美好美。身處冰隙底部,這種美更帶上了一種危險的魔幻色彩。彷彿身在一條極窄極窄、窄得能逼人窒息的陰暗巷弄裡,無形的壓力與酷寒當頭傾落。努力壓抑本能的畏懼,將頭燈光照出去,身側是對峙般面對面並立的兩幢冰藍色十層高巨廈,光滑但不平坦的樓體表面被繪出了等高線一般的彎曲平行紋路,懸垂著一簇簇澄透可比水晶的冰晶懸垂雕飾,張牙舞爪,精巧奇絕。舉頭仰望,樓頂夾出彎彎曲曲的一線天,淺了許多的藍色。

正午的日光能射入幾許?

最凶惡的暴風雪能颳進幾分?

不知道,只曉得在這裡,很容易就誤以為自己失去了聽力。

海拔六千八百餘米,冰面以下三十米,居然連直線距離不過三百米左右的珠峰二號營都遠如隔世了。恍惚間好像沉入了深深海底,抑或去到了另外一個空間,與世界隔絕,被世界遺忘。

此情此景,最扞格不入的大概是胸腔裡的心跳聲了。

深呼吸,一次,再一次,雖然真正吸入肺裡的氧氣相較於寒意簡直少得可憐。男人鬆開固定繩,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鉤環與安全繩,確定上述三者都穩妥地連接在一起,隨即轉身往一個方向邁腿,心中默數步數,而後側身。一手扶著冰面,緩緩蹲低了,矮身鑽過冰壁底部一個約莫半人高的隱密傾斜狹洞,進入一道由堅硬冰體萬年刮擦岩石造就的山體裂隙。

裂隙不算太小,不寬,然而看起來頗深。或尖銳或渾圓的冰簾冰柱冰筍將本該呈灰黑色的視野染成了一片瑩白。頭燈劃過,光影撩亂,頗有可觀。但他瞧也不瞧那些,停在近洞口處,維持蹲姿,雙眼定定地注視身前。

張口,聲音好輕,幾乎是氣音。

「小哥,我來看你了。」

 

 

09.

 

雪巴人也好,商業和非商業登山者們也罷,凡是近十年間來過喜馬拉雅救難診所的,其他志願醫生也涵蓋在內,貌似沒有誰不喜歡來自中國的吳醫生。本來就乾淨清秀而且看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的外表是一方面,好相處的性格是一方面,更因為他在面對病患時一貫的認真細緻。

但,有句古話說,善戰者死於兵,善泳者溺於水。哪怕是最高明最厲害的醫生,也未必能保證不患上自己長於醫治的疾病。

在診所服務期間,吳醫生曾經患過一次突發高山肺水腫。村裡的人沒瞧見實際情況,當時他不在佩里澤,而在海拔比村子高了兩千兩百多米的珠峰二號營。按照十萬火急地送他回診所的幾個雪巴人的描述,只差一點點,他就要把自己交代在了那裡。

 

那是二零零八年,他來到佩里澤的第三年。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一年之中最理想也最熱門的珠峰春季登山季結束在即,一支小規模的馬來西亞非商業隊伍於凌晨時分離開四號營,攻向主峰頂,遺憾隊伍成員的體能與技術普遍不足,下午三點才勉強抵達南峰。在距離世界之巔只餘百多米處折返,一般人恐怕難以想像這是多麼艱難、多麼讓人不甘心的一個選擇,可這支隊伍的隊長還是下令撤回四號營,放棄登頂。時間太晚了,堅持下去,結局基本可以篤定是全軍覆沒。然而,隊上有一個不滿三十歲、未有八千米高山攀登經驗的年輕隊員不願聽令。此行不是大成就是大敗,我自己有覺悟──拋下這句話,帶上三筒氧氣、無線電,沒有帳篷或睡袋,沒有雪巴陪伴,就這樣往登頂前的最後一道天險希拉利台階走去。

下午五點,這個年輕人登了頂。

傍晚六點多,濃雲挾著狂風襲來,用力搖撼四號營所有結了霜的帳篷。金字塔狀的巨大山峰完全為雪霧遮蔽。

隔天,也就是星期日上午的九點半,做完最後一次無用的呼叫,情緒與體能都相當低落的馬來西亞隊準備撤往二號營。不想這時,一道穿著熟悉羽絨衣的人影,蹣跚僵直地從冰雪中走來……(註5)

 

一個登山界的初生之犢,在海拔八千公尺以上的死亡地帶頂著風雪和可能達到零下七十度的超低溫露天過了一夜,奇蹟地保住性命。雖然手腳都受了極其嚴重的凍傷,截去幾根手指腳趾估計免不了,也有一些腦水腫徵狀,竟然還有辦法自行走回營地──馬來西亞隊緩慢爬下日內瓦坡尖的同時,神話般的好消息和緊急求援訊息一同傳入佩里澤喜馬拉雅救難診所。

透過通話,診所裡的醫生們察覺出馬來西亞隊駐守基地營的女隊醫應付高山症的經驗與能力明顯不足,又得知這支隊伍的藥品消耗得差不多了,成員們的身體狀況也都不理想。簡單討論片刻,決定由駐診資歷相對較長的吳醫生帶上迦莫夫袋、橡皮救護袋和藥品,趕赴基地營接應。

經過十小時多的「急行軍」,當晚,吳醫生抵達珠峰基地營。原本盤算的是好好休息一夜,星期一在此與馬來西亞隊會合,未料他前腳剛到基地營,鼓舞人心的神話已然變調──下洛子山壁途中,那名年輕登山者的意識越來越不清楚,到了冰壁底,忽然就軟倒下去,陷入昏迷,只剩下最微弱的呼吸,再也無法自主行動。幾名雪巴合力將他拖回了二號營。不幸的是,他們差不多是春季登珠峰的最後一批登山隊伍,喜馬拉雅山區的雨季將至,幾個攻頂營地相對前段時間都冷清了許多,能從其他隊伍處得到的援助極少。雖然為他打了一劑Dex,戴上氧氣罩,情況仍非常危急,別說撐到返回基地營,撐到明早都懸。

似乎只剩下聽天由命一個選項的當口,事態又有了出人意料的轉折。吳醫生主動表明自己有尼泊爾政府核發的登山許可,半個月前才為私人原因上過一趟二號營,並向甫結束節目拍攝工作正在基地營休整的法國電視台遠征隊借來一套冰攀裝備和衣物。又有兩名雪巴人自願幫他扛起救命的輸氧和加壓醫療器材,三個人於是馬不停蹄地朝二號營進發。

攀越昆布冰瀑、一號營、西冰斗。星期一凌晨,他們摸黑趕抵二號營,進入馬來西亞隊營地帳篷,展開救治。

死白與墨黑,冰雪凍傷的肢體通常不脫這兩種顏色,對一個在救難診所服務了三年的醫生來說,實在沒啥好奇怪的。備好溫水與靜派注射針劑,解開那年輕人身上結滿了厚霜甚至是冰塊的羽絨服,再下來,吳醫生的動作卻突兀地頓住,理應捏起針頭的手遲遲未有下一步。

一旁的雪巴人巴桑不解,伸長了脖子,看到昏迷的登山者戴了一條項鍊,鍊墜嵌著一張彩色小照片。這有什麼問題?想不明白,正要詢問,就見吳醫生使勁兒一捏拳頭,接著用那雙莫名發起了抖的手,撫上那張被凍到發黑變形的臉,「醒來啊!別睡過去,你一定要醒來!」他的聲音變了,像是咬牙切齒擠出來的,像是藏著極端的憤怒,「你不應該死在這裡,有人還在等你,等你回家去!」

那夜,巴桑迷迷糊糊地睡著之前,吳醫生依然在替那年輕人凍到了骨頭裡的雙腿融冰。他做得很慢,很小心。

當星期一的朝陽灑入西冰斗,巴桑醒來,見那年輕人的四肢都已解凍,也恢復了一丁點意識,眼睛半睜半閉,在氧氣罩底下喃喃自語著他聽不懂的話。爬出營帳,正好聽到吳醫生、馬來西亞隊隊長以無線電和基地營的女隊醫通話。前者的口氣不算太強硬,但非常急切堅持,「快點聯繫你們的大使館,想個辦法派直升機來載人……我知道,我知道這很困難,但是,拜託,他絕對撐不到山下,這是一條人命!」(註6)

兩個小時後,基地營回報,尼泊爾軍方同意了請求,必須儘快於西冰斗尋找一處合適的降落地點。巴桑聽完,沒來得及發出一個字,吳醫生已經衝他招呼了一句,匆匆往營地外走去。

看著被雪山冰谷襯得好渺小的背影,巴桑覺得自己更不懂了。在能力所及,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他們都願意救人。但是,為什麼要為一個素昧平生的登山者拚命?(註7)

對,這真的是拚命。

 

星期一中午,螺旋槳轉動聲劃破長年籠罩珠峰二號營的寂靜。一架尼泊爾軍用直升機驚險萬分地降落,載上傷者,搖搖晃晃地升空,揚起紛揚的雪花。碩大的機身先變作蔚藍天空中一個反射出縷縷日光的墨綠色小點,最終消失於層層疊疊的雪山之後,往加德滿都的方向飛去。

一團巨大雲朵的灰色陰影流過冰面,一度喧鬧的「寂靜谷」又恢復了死寂。

在場人正沉浸於一種安心又麻木又疲倦又有幾分驚懼殘餘的凝滯氛圍中,吳醫生忽然踉蹌地跨出去兩步,似是要追趕什麼,然後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倒下來,就在雪地上那個指引直升機降落的鮮豔記號旁,垂著頭,全身顫抖。

包含巴桑在內的眾人都以為他的體力透支了──超過二十四個小時不眠不休並且急攀了兩千兩百多米,確實該透支了。連忙過去攙扶,卻聽到一聲壓抑的嗚咽,看見兩道水痕劃過他蒼白的臉頰。

誰都知道這樣不好,在高海拔地帶出現過於激烈的情緒反應,對身體絕對有傷害。可說不上到底為什麼,貌似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震懾了一般,在場者居然誰也不敢、不忍去制止他。儘管誰也都不知道,這樣的情緒反應所為何來。

那天,直到最後嘴唇發紫地咳出滿手的粉紅色血沫為止,他就這麼跪在那兒,用一種好像徹底崩潰了、非要把自己當場掏空不可的方式,哭了很久很久很久。

 

 

10.

 

二零一五年五月十日,上午七點三十五分。

珠峰南坡,西冰斗源頭。

 

如果,你的戀人離你而去,歸期不知,你願意等待多久?

如果,你與他終於重逢,你首先會說什麼?做什麼?

如果,你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如果,你有能耐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如果……

 

靠坐在鏡面般的冰壁與一大片凹凸不平的冰簾之間,男人的皮膚顏色是足可比擬瓷器的白,把未被碎冰薄霜完全覆蓋的眉眼和帽子底下露出的略長瀏海都襯得格外的黑。閉著眼,表情算得上平靜,左手捏著垂在身側的右手手腕。身邊基本沒有任何裝備,然而衣著完整,只是外套的款式稍微有些舊了。所屬隊伍的標誌清晰可辨。

凝視,光是這麼一個不算動作的動作便佔去了全部心神。所以定定蹲跪在他身前的男人暫時沒辦法感知到,自己定止不動的身體正在足堪致命的低溫中多麼劇烈地顫抖。

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所以早已經學會了不再去想,那些想了僅僅是徒增心痛的如果。只讓自己抱著一份希望。

希望與珠峰相關的文學作品中經常描述的各種奇異卻逼真的缺氧幻覺都沒有半分誇大,希望類似的情形曾經真真切切地發生在面前這個人身上。希望十年前那被滯重的黑與狂飆的白塗抹得狂暴而混亂的一夜,當他力盡失足,摔落冰隙,拖著即將不支的身子找到這個山體裂隙,坐下來,嚥下這輩子的最後一口氣,所看見的、聽見的、感覺的、以為找到的,是他帶領的隊伍紮在二號營裡的營帳。

所以,青白色唇瓣有極微小的上揚弧度。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電子錶鈴聲在三次循環後停止。猶如投石入湖,一絲絲音波漣漪飄出裂隙口,在兩道冰壁間的狹窄空間碰撞著、反彈著,倏忽遠去。

停留時限到了,三分鐘。

在世界第一高峰,弄丟性命從來都是最最簡單不過的事。別理會自己預先設定的提示鈴聲,原地再蹲一會兒就成了,估計用不了三五分鐘。可要是那樣做了,怎麼對得起眼前的這個人?怎麼對得起當年的他為信守承諾做出的一切努力?怎麼對得起他到死仍想要活下去的意志?

湧上眼眶的溫熱轉瞬凝結為刺痛眼角的冰冷。男人緩慢地伸出右手,抬高,以沒有用上半分力氣的方式捧住那張與冰霜同色的臉,跪地的身子前傾、前傾。

 

無論面對的是性質多麼重要嚴肅、多麼鉅細靡遺的調查以及訪問,這是二零零五年五月十日的珠峰山難過後,中國東北邊防軍登山隊所有隊員在詳細描述經歷之餘,有志一同地選擇了略過不提的細節。

這也是十年前的這一天,收到來自洛子山壁的求援訊息以後,中國東北邊防軍登山隊隊長張起靈離開二號營之前,向他隊上的隊醫吳邪所做的最後一個動作,面對面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微勾的唇吻上透骨的冰,輕觸即分。

「我很快就回來。」

 

 

Fin.

 

二零一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下午兩點半。

尼泊爾薩迦瑪塔國家公園,昆布山區。

 

從尼泊爾規模最大的雪巴聚落、海拔三千四百多米的南崎巴札,逆著杜德科西河谷一路往東北上行,深入冰河披掛、雪峰兀立的喜馬拉雅核心,彷彿從那一部引得無數世人神往的《Lost Horizon》走入一則更高更遠更神秘更殘酷的傳奇。泠泠奏響的清澈溪水全是珠峰腳下的融冰轉世,撲面的涼風可能在幾分鐘前才捲起過珠峰高處的積雪。可是環顧四周,山花爭妍,樹影濃郁,薄薄雲絮遮不住藍得有幾分透明的天,當頭而下的烈陽讓人毫不猶豫地脫下身上所有厚重衣物,就如路邊偶爾出現的矮屋茶棚甩去了盤踞簷角窗櫺足有大半年的白霜。標誌夏季到來的濕潤氣息已被印度洋暖流吹送進了昆布山區,沁染了天空女神的裙襬。

前夜的一場驟雨讓泥土路面有些許泥濘,雪巴人丹增扛著好幾個大包袱,牽著自家的一隻老牛,小心翼翼地避開積水,爬上一座碎石坡。來到坡頂,山谷邊坡陡然退開,視野驟轉開闊──河道蜿蜒,平坦的冰蝕谷地覆蓋一層灰綠色植被,背倚白玉屏風般的崢嶸雪山。

丹增記得,五天前,當離家的他登上這座小坡,遠遠近近姿態各異的所有雪峰幾乎都籠罩在雲氣裡,看不真切。

「朵瑪,看!」他喚著和一堆大包小包一塊兒擠在犛牛背上的女兒,飽經風霜的面孔笑出許多道皺摺,恰似山體表面的一道道溝壑,「女神開心了,會有好事情發生的。」

小丫頭沒應聲,一骨碌跳下牛背,撒開腿往坡谷散落的灰褐色矮石屋群──佩里澤,他們居住的小村子跑去。

跑跑跑,赤腳的小女孩雙手提著尺寸過大且褪色的黑裙子,跑過幾叢灌木,跑過幾塊梯田,跑過幾座纏滿了哈達與風馬旗的瑪尼石堆,跑上貫穿村子的土路。日頭正好,泥土路好像摻上了金粉,石塊砌成的矮牆也在閃閃發亮。

「朵瑪!」

跑過一幢兩層樓高的綠屋頂旅店,稚嫩的呼喊聲飄進耳裡。

呼喚她的兩個小夥伴站在一小群人高馬大的金髮健行者身邊,兩手除了抓著花花綠綠的糖果,竟然還有一顆紅彤彤的大蘋果!

看著那顆大蘋果,女孩有一瞬間的遲疑,腳步頓了一頓,最終還是繼續往前跑,只匆匆拋下一句:「留一口給我!」

一直到跑到喜馬拉雅救難診所前,看見坐在石屋屋簷陰影下聊天的兩個人。光是瞧見其中一人頂的是跟自己一樣的黑頭髮,曬得紅撲撲的小黑臉立即咧開一個大大的笑。邊喘氣邊揮手高呼,一整路都提得高高的小心臟總算撲通一下子落了回去。

「吳醫生!小滿哥!」第二聲喊的是蜷在黑髮男人腳邊睡午覺的大黑狗。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向他們,黑狗挑起一眼的眼皮,懶懶地衝她搖了搖尾巴,算是招呼。「回來啦!南崎巴札好玩嗎?」吳醫生則用流利地道的雪巴語笑問,右手拍了拍長凳子的空位。

「好玩,好多好多房子……」可是我好怕回來的時候,你已經走了,回去你的國家了,又要過好久才能再看到你。

幸好你還在。

給出含糊簡單的回答,朵瑪歪過頭瞅了瞅坐在吳醫生左手邊的人。一個皮膚很白、褐色頭髮很長很長、綠眼珠的陌生女人,山外面來的健行者。

不理會女人的友善笑顏,收回目光,小丫頭的眼珠子轉了轉,結實的小短腿一抬,滿是泥巴的腳掌一蹬,決定把自己的座位從長凳子改為吳醫生的膝頭。

原本擱在長凳上的手立刻過來托住她的身子,扶著她穩穩地坐好。

朵瑪嘻嘻一笑,親暱地往他的肩頭拱了拱,本來就沒紮好的一頭亂髮登時給她拱得更毛躁。忽然覺得,就算潘巴和邱琳姆把糖果跟蘋果吃得精光也沒關係了。

 

尼泊爾山區午後的日光總能曬得人們頭暈眼花、昏昏欲睡,何況是隨著父親出了一趟遠門辦貨的孩子?聽著身畔兩個大人的對話,嗅著懷抱自己的男人身上的味道,很快的,女孩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卻在上下眼皮合攏的下一秒,突然又挑開眼簾。

朵瑪其實聽不懂他們的對話,生在一個以牧牛為生的家庭,這個雪巴女孩似乎還沒有學英語的必要。但頭頂上響起的輕輕笑聲、衣料磨擦聲和小腦袋依偎的胸膛的微微震動吸引了她,於是很自然地抬頭仰臉,然後,順著吳醫生手指的方向望了出去。

望出去,再望出去,穿過診所前方新建起的一座歷年珠峰遇難者紀念碑,穿過五色風馬旗篩落的金色陽光,穿過流連於瑪尼石堆的風,穿過由牛鈴晃蕩與溪水奔淌共同奏響的山歌,穿過身姿奇麗奪目的阿瑪達布蘭峰。不是太遠的遠方,金字塔狀的巍峨雪山扯起了淡淡旗雲一抹。

最稀薄的空氣,最高遠的夢想,最接近天堂的凜然姿態。

女神的國度,世界的屋脊。冰雪燦燦,青空朗朗。

 

──有啊,我有一個這輩子都不會放下的戀人。

──「它」在那裡,冰雪不化,容顏永恆。

 


註1:大陸好像把西藏定日與尼泊爾的兩個珠峰攀登基地都稱為大本營。台灣的習慣是西藏定日的叫作珠峰大本營,尼泊爾那邊的叫珠峰基地營或者聖母峰基地營。 

註2:Sherpa,大陸譯作夏爾巴,台灣譯作雪巴。習慣成自然,這邊就還是照台灣的譯法來寫了。 

註3:從珠峰基地營往上攀要先向尼泊爾政府申請,並支付費用,不是人到了,想爬就可以爬。這部分細節我在故事中就不仔細寫了。

註4:珠峰南坡與洛子峰南坡的傳統攀登路線有很大一部分重疊,共用從基地營到三號營的四個營地,直到海拔七千八百米處才分開。

註5:1994年5月,一支台灣登山隊由珠峰北坡攻頂,由於能力不足且天候不佳,隊長在最後關頭決定放棄。但隊員拾方方不願撤退,孤身成功登頂,隨即遭遇暴風雪,就此失蹤。出發之前,拾方方在日記本中寫下了一句和我的文章中描寫的意思差不多的話,表明願意豁出性命,死也無悔。無人知曉他死前究竟悔或不悔,令我唏噓的是兩件事情:其一,拾方方的父母那時一直被他瞞著,直到登山隊正式出發了,才曉得兒子到底要去做什麼。其二,這支登山隊返回台灣後,隊長遭受多方指責,從此意志消沉,再不復往年的意氣風發。因此有人說,那一趟遠征,死在珠峰的是一個人,留在山上回不來的人,卻有兩個。

註6:很多人以為直升機最高只能飛到珠峰基地營,我在寫這篇文章之前也是這樣認為的,查了資料才發現不然──很危險,但還是能飛。2013年5月,台灣登山家李小石登上洛子峰後因腦水腫陷入昏迷,就有直升機飛上海拔近八千米的洛子峰四號營試圖營救他,可惜天候劇變,無法降落,只有折返。

註7:在山上遇見垂危的遇難者,救或不救?世界各地的很多起山難事件,甚且很多知名登山家的死亡,都能看見這個爭議性問題的影子。「海拔八千米的高山不是讓人展現道德情操的地方」,這句話正是某一起珠峰山難中,一名被指責見死不救的登山者留下的。相關事例還有很多很多,這邊我就不多引述了,單說2013年5月李小石長眠洛子峰之後,EBC發給他的家人一份罹難過程記錄文件,當中有這樣的一段文字,我自己覺得是很好的一個解釋:「希望李小石的家人、朋友知道,大家都盡了最大的能力救援。特別是去幫忙的人,每個人都還有自己的任務,其實在當時都已經體力不繼。」八千米高山上的環境確實太特殊也太惡劣了,救不了的,不願救的,我想,無須從道德的高點給予太多苛責。至於願意對遭難者伸出援手的,無論成敗,都是英雄。

 


《Hima Alaya》的靈感緣起,在2012年,我去到了西藏定日的珠峰大本營。那一夜,在世界第一高峰的腳下,我裹著毯子,耐著缺氧引發的頭痛與反胃和其他各種各樣的不舒服,聽導遊說起了發生在珠峰上的山難故事──沒錯,正是多次被寫成書、拍成電影的,1996年5月10日的那場山難。

那是我人生中最特別的,也是生理上最痛苦的一夜。當時我想著,5200米就已經把我折磨成了這樣,那些在7000、8000米的雪山裡與生死搏鬥的人們,他們的經歷到底該有多麼酷烈?

不過,大概是因為我從小就對高山懷抱著一種難以具體言說的憧憬嚮往,至今分毫不減,這篇故事最終變得出乎我意料的溫柔。 

重發之前回頭去把正文連同註解小小小修了一下,這麼一路把整個word檔案看到底,才發現我去年竟然給這個故事寫過續篇,自己都忘了。《The Next Life》,從這個名字想來,應該是看完世界第二高峰K2的相關故事後生出的靈感,但沒寫完(2016年以來的狀況真是糟糕到不行,能寫完就真是奇蹟了)

嗯,有緣再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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