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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墓瓶邪】《夜鬼》

非常非常非常老的一篇文,記得我當初寫這篇的時候,盜四都還沒出成實體書。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物質化」這個梗與「莊周夢蝶」的故事影響之下的產物,但是我的腦力就和筆力一樣貧弱,所以最後只寫得出這種東西。沒有任何的道理與邏輯,就是我的腦洞而已。

好久沒敢再寫原著向了,回頭看看還是挺懷念的。

(也在很多年前曾經授權這篇文給一位姑娘做了個合本,所以那時把檔案轉成了簡體)

 



──当夜幕低垂,是谁想起了谁?谁作了谁心里的鬼?

 

 

 

 

二月下旬,理论上的早春,更合适以残冬名之。

空气冰凉,即便山风的搅动平息了下来,仍彷佛一汪结冻的水。好在有那么几道偏西的阳光斜斜地打云层间的缝隙洒落,实际影响姑且不计,看着总是暖些。

小山村一角,黑瓦灰墙的古旧两层小楼静静座落在蜿蜒的石板山道旁,院门大开。小而四方、稍嫌拥挤的门厅里,乌沉沉的木桌后头,满头白发的老人虽以背靠椅背一歪脖子还略略张开嘴巴的随兴姿势眯上了两只眼,看似与周公于棋盘上相斗正酣,仍敏感地在逐渐接近的两条人影终于覆盖在了自己身上的同时挑开眼皮,抬起脑袋。

花上约莫三秒钟看清面前情景,他咧嘴一笑。

“两位,住宿啊?”

用问句是几十年来养成的老习惯了,其实十分笃定,否则找不出第二种让陌生人登门的理由。故而没等回答,也根本没注意去听或去看对方的回答,直接就将视线一转,略挺了挺身,伸出瘦骨嶙峋且布满黑褐色斑点的手,有些颤巍巍地拿过摆在桌边的登记册。

一揭开四角与边缘已严重磨损起皱的簿册封面,齐整排列有许多手写人名和日期的页面立即呈现。没位置了,于是继续往下翻,一页、一页、再一页……直到总算揭开完全空白的新一页,才停下近乎机械的翻页动作,满意地握起笔。

慎而重之地完成准备,当此时,一张身份证已被来者之一自动放上桌面。

拿近了,眯缝起老花的眼,端详。而后,他缓缓于空白页面的左上角,登记了一个两个字的名字。

 

 

 

 

好不容易费劲地关上几乎锈住的窗,挥开因此扬起的小片灰尘,第N度,你无法自已地对王胖子的祖宗群致上真切问候。

一路行来,心里头卡着的郁闷始终以和转车次数及里程积累成正比的趋势稳定上扬。而这股直白了说就是不爽的情绪,终于在察觉已然变成浅灰色的窗玻璃竟然开裂了一道会咻咻透风的裂缝的瞬间堂堂攀抵顶峰,所谓爆发临界点是也。

但也奇怪,不知是这间楼下的接待老头说状况最好实则宛如超大型冰箱的双人房太打击积极性,还是给火车转巴士、大巴换小巴,最后还得动用上“11路”的路途折腾够了。明明心内翻江倒海,掐死人的心都有了,不想一扭头瞪向那就杵在跟前搓着一双爪子的罪魁祸首,别说其它,居然连爆粗的劲儿都提不起来。

转回身,几个大跨步,砰!重重往靠门的单人床沿一坐。这位置好歹离窗户远些,至于门板有没裂缝透不透风这种事情,现在没办法考虑了。自己怎么就他娘的欠抽呢?瞪着脚边扁扁的背包,你郁闷地想。

正伸手进口袋掏香烟,伴随突然并且幅度明显的下陷,床板诡异地嘎吱了一声,另有小小摇晃。

来不及再赏一个卫生眼过去,大咧咧的话声已钻进耳膜,“唉!我说小天真,你他娘脸拉得跟马似的干嘛?长白山都上过的人,哪里怕这种冷?就当旅游嘛!老在大城市里待着不行的,就该出来吸收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有那个叫芬……芬……芬啥精的东西来着,对身体好啊!而且还不掏你一毛钱,胖爷我全程埋单,这不等于天上掉馅饼吗?”

劈哩啪啦放鞭炮般甩完一大串,见你自顾自地抽出一根烟又翻着口袋找打火机,明摆着不买帐,胖子停了停,一转话锋。

“再说了,真正跟这事儿有他娘不清不楚牵扯的,是你小子啊!”

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有影响力的,虽然形容听着挺别扭。你立马就顿住了动作,不自觉皱起眉头,转眼直望向他,只还是没吭气。

显然,胖子对这样的反应比较满意,自尊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就见他点了点脑袋,再半是安慰半鼓劲地抬手拍了两下你的肩膀。看着你的神情,竟极度罕见地透出几分与既有形象格格不入的……

和蔼?

“没事,你也不必太烦恼,咱俩明儿个就带着那东西上前村后店转转,打听打听相关消息,弄明白究竟他娘的怎么回事,顺道碰碰看有没值钱文物,有就想法子收过来,给胖爷我补贴点交通费。放心,瞧这村子不过丁点儿大,这事儿肯定比下地好办得太多,没难度的。”

是的,真是和蔼,俨然一位向来乐于提携照顾后辈的热心前辈。

“要知道有难度还带上你,跟往自个儿身上绑铅块冲水里跳有啥差别?胖爷我一贯热爱生命,不作兴自杀的。”

“滚你大爷的!”

终归是选择了在沉默中爆发。你忍无可忍地一把拍掉肩上搭着的肥爪子,并深深遗憾没能耐把胖子正以另一只爪子抠着的那只臭脚丫塞进他那张跟脚一样臭的嘴里。

 

 

 

 

要具体说明这件事情,这趟行程,得往回推二十四个小时,从一天前胖子的突然出现讲起。 

差一刻下午五点,天色已然昏黄,王盟开始这头摸摸那头擦擦做关店下班的准备,这是他一日之中最勤快的时间段。你坐在柜台后头,对着台面上摊着的一本自己也说不上是打哪儿翻出来的清人笔记小说──爷爷留下的盗墓笔记已经很久没翻开了,“做”出阅读的样子。冰冰凉的手脚让你动都不想动,杭州的二月天毕竟还是很冷的。

猛然听到自个儿的名字被人大喊而抬头的刹那,或许因着从对街方向投过来的夕阳余晖更夸张了来人的身量宽度与高度,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然,你竟以为叉腰站在铺子门口的是只严重发福的奥特曼,并为萌生于古色古香古董店的超现实错觉带来的微妙喜感勾起嘴角。

五分钟后,傍晚四点五十分,在一连串诸如你胖爷我大老远辛辛苦苦来一趟当然非上高档饭店不可他娘的别想随便把我打发了的叨念声中,你拽着伪奥特曼踏出店门,迎着扑面冷风,向附近新开张的一间家常饭馆走去。

自吉林一别,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胖子。

当然,那时候的你不会晓得该你的逃不掉、避不了。再不多久后,还是要为一位稀客的到来掏腰包上楼外楼请吃饭,一天以内连吃上两回不说,还两回都无比郁闷。更加无法想象的是,正在一边骂骂咧咧的胖子这辈子也会有分明对着满桌美味佳肴却只想绷脸喝闷酒的一天。

当然,这些也都是后话。

小饭馆就座落于河坊街尾,只三个大红灯笼挂在屋檐下,门面不漂亮,装潢不怎样,生意不理想,菜式却十成十的地道,红烧下巴、蒜烧黄鱼、呛蟹、东坡肉,正是那种当地人吃着觉得刚好外地人尝了嫌稍甜的味儿。合着干掉一瓶酒,暖了身子之后,你总算问起胖子的目的。再皮痒,再命贱,你实在很难相信不过才间隔短短一个多月,这家伙会又想下地。且不说你们确实靠顺出来的明器赚了不少,云顶天宫给你投下的震撼弹威力至今尚未褪干净,至少恐惧感仍在。但要说这厮打北京迢迢来此只为叙旧访友兼游赏西湖,那更不合乎逻辑。

他嘿嘿一笑,没直接回答你的问题,而是放下酒杯,将两根肥短的指头艰辛地伸进大衣内袋掏了几掏,跟着手掌一抬、一压。砰!在满桌杯盘全部起跳的清脆碰撞声中,拍了样薄薄的、四四方方的东西在桌上。

杭州往丽水的软座票,清晨六点多近七点的班车,二月十九日,明天。

两张。

万万没想到的状况,不过不难会意,只参不透后果前因。你抬眼就要追问,不料嘴都还没张呢,经常用以权当发语词的粗口被映入眼帘的另一样更加匪夷所思的小玩意儿生生堵死于喉头。

一条鱼,细鳞片、弯眉毛、拇指大小、上乘做工。就在你面前伸手可及处微微晃动着,通体完整干净,反射出金属光泽。

一条蛇眉铜鱼。

幸好胖子只是小心翼翼地捏着它,把眼眉挤成大圆脸盘上的四道缝,冲你贼贼地笑,而非故作阴沉地道出一句“鱼在我这里”,否则难保你不掀桌。

 

两张车票、一条不带海垢的蛇眉铜鱼、一个不靠谱但一同下过怒海上过雪山的伙伴,以及最最最要命的,一种似乎又在不经意间跟勘不透寻不着的真相──或者说,源起──搭上了线的奇妙驱动,“勾引”你,足够。

于是二十四小时后,你发着抖寒着脸憋着满腹暗火坐在一张硬梆梆的木板床沿,背景是一间没空调并且稳定透风的双人房、一栋黑瓦灰墙的古旧小楼,位处群山密林环抱掩映间,景宁畬族自治县境内的偏远小山村。

如此想来,又能怎么着?虽说王胖子同志有点拐带嫌疑,可不冤枉,你的的确确就一欠抽至极但抽了也没救的太极命。

“村口出去西边两里地的林子……操他姥姥的!这么大一片,叫胖爷我上哪儿找去?”

当你自我检讨的这段空档,旁边的胖子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好像是在丽水吃午饭的时候买来的,又好像是在搭小巴进山时跟司机忽悠了一路然后要来的,没啥确切印象。摊平了放在床上,他一面煞有介事地研究着上头那些简略的线条图示,一面嘴巴里念念有词。

你没打算仔细听,却清楚听见一句。

“这村子的名儿也太他娘寒人了,夜鬼,一听就感觉带了封建迷信思想,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当初怎么没给上头改掉?记得胖爷我上小学那年代啊,凡是这样的地名,全都要给改的……”

直觉忽然被触动,你好像从这句很平常的叙述里听出了点什么,一点稍微不平常的东西。遗憾再要细想,那点端倪又丢失了,连个线头都找不着,无从琢磨起。

叹口气,将右手两指夹了好一会儿的烟又塞回盒里。打火机始终没有拿出来过。

越过空着的另一张床,你将视线投向房间的另一边,直扑几块模样更近似于磨砂毛玻璃的浅灰色窗玻璃。方才还能模模糊糊地辨认出映在上头的山形轮廓,有高有低,起起伏伏,此刻却全晕染成了无差别的一片,像给人直接打翻掉一整瓶墨汁。

天黑了。

 

 

 

 

晚饭是在小楼里吃的,餐费没包括在住宿费里,不过再多加个几块钱就可以。方桌上摆着一盘炒肉丝、两盘不知道叫啥名字的野菜、一盘炒蛋、一锅子豆腐汤。都是腾腾冒着热气的,能够满足这点,也就没啥好挑剔的了。

胖子几乎是一坐下就开始跟白发老人扯皮,话题围着村子转,从历史、沿革开始,一直问到现在约有几户人家、平日都干些什么谋生、常下山出远门不,简直像来写地方志的。也幸好这家伙有丰富的经验外加一张厚度赛城墙的面皮,套一个丽水学院接受自治县政府有关部门委托进行地方文化研究之类唬弄人的假名堂,说得那叫一个脸不红气不喘,倒也没引起怀疑。只是你在一旁要憋住喷饭的冲动并且做到面色如常,这一点比较痛苦。

待他扯得有点口干,总算消停了,你才终于问上一句,“大爷,除了我们,今晚还有其它住店的?”

老人家愣了一下,显然不理解你何以有此一问,“俺们这村又不是观光景区,没别人,都在这儿了。”

这答案让你蓦地心一紧,一下子手心就好似有汗冒出来。忙瞥一眼胖子,那家伙正渴死鬼样地猛喝着汤,捧起来的碗遮住了大半张脸,呼噜呼噜直响。

老人没发现你的异状,转向刚才说打算吃饱了出去走走的胖子,自顾自地又讲起来,“夜里冷,咱村里也没店铺没活动,没啥意思的。就待屋里,不要再出去了,等天亮再说。村子里路也复杂,你们不熟悉,走丢了不好,要走到旁边的林子里去,那更不好。”

短暂停顿后,语气一转,话音一低。

“白天还能去得,夜里不行。那地方特邪乎,人要走得深了,自个儿管不住自个儿,一个想偏了,会碰到不该碰见的东西的……”

维持大口喝汤的姿势,胖子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轻踢了一下你。

当然,你懂得他的意思──听到关键情报了!心里打着要做点回应,例如微点个头、使个眼色,眼珠子却依然不能自已地看向右斜前方,四方桌唯一没有人坐着的一侧。

那里,整整齐齐地摆着第四副碗筷。

 

 

 

 

听了老人家的劝告就不在夜里摸出门,绝不是土夫子会干的事。

以不被老人家察觉的方式在夜里摸出门,那是不当土夫子也能轻易办到的事。

下午来时瞧着挺狭小且拥挤的小门厅黑洞洞的,连一盏夜灯之类的照明都没有留,窗户全给厚帘子掩上。你借着开在墙顶的小气窗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弱光线左右观瞧,只能隐约辨认出周遭摆有不少形貌模糊的奇妙物体,不知确切为何物。也是了,这毕竟不是间有需要挂着几颗金色星星以招徕住客的大酒店。

行走其间,难免有些举步维艰感,生怕一不留意就会磕着碰着什么,制造出不该有的大动静来。也亏得走在前头的胖子及时通过“雷区”,将大门给拉开一条缝,引入一道光线,否则恐怕真要糟。因为与之同时,你距离那张权当服务台用的黑木桌的边角,只有不到两步的距离了。

必须承认,即便横向发展态势依旧,胖子的神膘真叫一个灵活。

随着胖子侧身钻出屋去,一股极冷冽的夜风伴着光从门缝窜进来。

刷!嘶啦──

身后某处,纸张撕裂声骤起。

扭头,见到的是墙上给风吹得翻飞起来的一本日历。2月20日的一角剧烈翻动,啪啦啪啦!至于初来乍到时还挂在日历本的最前,尚有几个小时才该过期的2月19日,已是彻底不见了踪影,连半块碎纸片都没留下。

转回头,你拽着门把,抗衡着山风的势头,使劲而小心地轻轻掩上沉重厚实的木门。心想你们得快些走远点,谁知道刚才的声音被听到没有?让招待所当家发觉住客没把他的话当话总是不大好,即使饭后散步绝对是任何一个善良公民都应当享有的权利。

却是不意想,当双脚迅速穿过由及腰矮墙围成的前院,脱离小楼阴影的笼罩范围,踏上石板小道时,“快些走”这个念头便被你以光速抛出脑海。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不说,甚至升起了立定原地的冲动。

寒风凛冽,然而云散了,夜空清朗,满布细碎光点。就像有谁握着一匹以银白为主色的锦缎,从天的这一端潇洒也随兴地扬手一抛,将华美的布匹直甩到了苍穹的另一头。

幻梦一般,你望见了自打成年便几乎再没有于南方见着的壮丽场面──漫天星海。

短暂的屏息凝望,而后,视线顺着似水泄落的银光缓缓下降,落入村庄。怎么也预想不到,居然是一片更引人惊诧的景致入眼。

你从来不是明媚着忧伤的文艺青年,更不具备迎风落泪的娘泡细胞。然则此刻此时此地此景,双眼凝视着面前这条蜿蜒于宁静僻远的小山村中,在矮楼与石墙间延伸的阶梯山径。想来是教一阵不知何时飘落又于何时停止了的细雨强化了视觉效果,隐隐然间,竟觉脚下踏着的并非为水气浸润的青石板路,而是另一条同样银光灿灿的星河。

正无声赞叹着,就听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

“傻愣什么呢你?吃太饱了是不?”

醒过神来,无奈一摇头,却不为自个儿的恍神。真他娘暴殄天物!看着身在两阶开外处且正以万里长征之势大跨步往前迈的肥胖背影,你禁不住暗骂一句。要能换个人在身边,不是这吵吵嚷嚷而且眼睛明显生到了屁眼里头去的死胖子,应该挺美。

不过……

换个谁?

“还他娘杵那儿干嘛?你不会是想撒尿吧?快点快点!动作快!服从组织命令先啊,小天真。”

被提出的问题并不见得都能被思考出答案,或许没空间,或许没时间。

依旧极煞风景的话声、迎面而来并成功穿过围巾缝隙钻入外套领口的山风,两者一齐掐断你的思路,配合得如此默契。

 

 

 

 

“对了!胖子,刚才饭桌上的碗筷有点不对劲,你也注意到了吧?”

“是不对劲,恐怕几天没洗了有,我那碗里还黏着俩干饭粒呢,都干成标本了。不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况且你胖爷我的胃……”咚!一声听着挺敦实的拍打,“就一铜墙铁壁,从来只有它消化东西,没有给东西消化的份儿!不怕!”

“靠!谁ㄚ的问你这个了?我是说,那老头多摆──”

“哎!是不是到地方了?等等等等!你别讲话,我得看下地图先……”

几次下斗搏命终是对体能起到了锻炼作用,那是一种无形的增长,平时未必能够察觉,但确实存在。因此,当你真正意识到自己走出了名字很碜人而景色很迷人的夜鬼村,离村口那标着村名的简陋小木牌已有了差不多两里的距离。

停步。胖子低头,双手掏口袋。你抬头,双手插口袋。

银河仍然气势逼人地悬于天顶。想是受到地势影响,比起杭州,天空好似离地面更近许多,甚且让人冒出只消随意捡起一颗石子往上扔就能打下一颗星星来的夸张想法。无奈严重欠缺的人和抵消掉了难得的地利兼天时,再难提起长久仰视的兴致。

视焦转回正前,一片黑压压的深邃森林替代了稀疏错落的小楼和平房、生满干枯野草的坡地,横挡于几米开外的小路尽头,不知面积多广。

静待片刻,你长长地呼出一口刹那凝结成白雾的气,正要问胖子有结论了没有,研究不出个道道来也别逞强,等明儿个天亮再来一趟也成,这地方太偏僻,估计同样不会被人看到,不要紧吧。哪想一个字都还没出口呢,啪嚓!猛一道极度刺眼的白光笔直地由身侧射向前,照出林子边缘几棵大树那表皮略有剥落的主干。

一支难以和饭后散步联系在一块儿的战术手电筒,出现于胖子手中。

他看向你,挤了挤小眼睛,“天真,要不要走前头?你不是尿急吗?里头的风肯定比外头小点,正好,不怕冻坏毛没长全的小雏儿。”

太冷了!一秒几十万上下的挣扎后,你放弃将竖中指的冲动化作实际行动。

 

森林本身是一个挺奇妙的空间,明明不是全然封闭的密室,身处其中,却很容易幻生出被困住的错觉。分明感到一切都是静定沉睡着的,偏又隐约觉得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自成一格,不随外界变迁而变迁的独特氛围,从某种层面上说,和那些个地底下的古墓地宫颇为相似──虽然正走在林子当中的此刻,你是一千一万个不愿做如此比喻。

用不着行出太远,随着一棵棵缠着藤蔓的树木逐渐满布四面八方,填满整个视界,及至目力所及的最最远处。并把一阵阵以肆无忌惮之姿在坡上、谷地呼啸狂飙的山风,转化为几不可感的微弱空气流动与细碎枝叶摩擦,气氛显著且自然地产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没那样冷了,尽管呼吸间吐出的仍是白气。你依着顺路往前别走岔了的指示打头前行,踩过高耸林木间该是让在地人用很长时日但很低频率踩踏出来的小径。一受环境催化,二为终于因亲临现场而多少有所骚动的紧张感引导,冻得略僵的脑袋缓缓转动起来,开始细想胖子在火车上跟你讲的,那条蛇眉铜鱼的发现经过。 

一名以种地维生,几十年来不曾离开大山的夜鬼村民,在一场持续了数天的暴雨结束后出村,想要去十几里外盘山公路会经过的一个规模大点的村子,替生病的老伴抓点药。哪想走啊走的,不知怎地走偏了路,进了平常大家没事绝不会进的林子,而且还鬼使神差地越走越深。等他终于醒悟过来不对劲,匆忙要折返,不小心脚下一滑、一陷,落进了一个土坑。

土坑不深,没摔死他,却给一样硬梆梆的玩意儿硌着了屁股。捡起来,是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并且不经意地发觉坑底还另有个小洞,黑呼呼的,透着阵阵冷冷的阴风。这可把他给吓坏了,慌乱间抓着那东西就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拼着老命与还算管用的记忆力冲出森林,啥地方也不敢去了,直奔回家。

回到家,他定了好半天神,这才拿出“收获”来研究。原来是个盒子,紫金色的,挺沉,也挺精致,看着像很有些年岁的古物。盒盖是锁上的,感觉里头装的有东西,只是怎样也打不开。

瞪着这怎么也不像是地里能种出来的物什,他猛然想起很多年前听说过的一件事:今儿个原本打算要去的那村,有个叫二毛的年轻人,一回莫名其妙从山坳深处不知哪一条溪里捞出来几只铜罐子,立马抱着就去了北京。几天之后回来,神秘兮兮的,问啥也不说。再几天过后,他的破小楼已是人去楼空,说是举家搬去了省城杭州,还是连夜走的,从此再没出现过。

几只铜罐子能让二毛去省城买房,自己从土坑里带出来的漂亮紫金盒子也可以卖点钱吧?不求多,去到杭州是不敢想的,恐怕也住不惯,能给老伴治治病,让儿子娶个媳妇,那就值了。

打定了主意,他于是把那紫金盒子给包裹好,连同好些年来一直在枕头底下压着当家底的几百块钱,小心翼翼地怀揣着下山来,在丽水买了张往北京的硬座车票。历经宁肯把两条大腿掐得全是青紫瘀痕也不敢阖眼的二十一个小时,而后再一番辗转,来到了那也是从二毛的故事里听说的,一处可以买卖值钱宝贝的地方,潘家园…… 

其实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故事,几乎每个怀着宝贝来兜售的人都能说上基本情节大同小异的一段,你都数不清入行这短短几年中听过了多少版本,更遑论已是老江湖的胖子。若非那紫金盒子后来在潘家园给人弄开,发现里头竟然装着一条蛇眉铜鱼,压根就引不起你们的兴趣。

且相信那村民说的都是真的──山里人淳朴实在,想来不会有编故事忽悠人的无聊念头。更何况能立足潘家园的,哪个不是修练得道的人精,容易唬吗?那么,透过这样的一件事,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推断出来,在夜鬼村周边这片被形容得挺邪乎的森林某一处的地底,藏有一座朝代不明的古墓,并且已遭或人为或自然的破坏,不再能保持密闭状态。

可是,联系在哪里?

你逐渐感到了一股压抑憋闷,带点不安,怎奈一时说不出所以然。

眯起眼,凝目前望。除去予人心理压迫的漆黑树影,就只能见到以两步之差落在后头的胖子拿着的手电筒投射出的光线,以及因为形状被扭曲且拉长到了极端诡异的程度,以至于乍看更似从好莱坞科幻大片里走出来的外星生物的,你的影子。

胖子不晓得是在琢磨着啥,你能隐约察觉他的脚步落得稍微重了些,喳!喳!沿途踩折不少根枯树枝,嘴里含糊断续地嗯嗯啊啊的,却又不吭一字。最靠谱的推测是在观察、对照地形,判断那土坑的所在位置,毕竟当时他亲耳听闻了整件事情的经过,连地图都搞到了手上──虽说以靠谱俩字形容这家伙的一切举止思维,本身便非常的不靠谱。

你紧了紧衣领,指头有些僵麻。伴着泥土与树叶味道一同被吸入鼻腔的空气十分冰凉,气管不由一阵紧缩。刚刚才说林子里不那样冷,这话还是收回比较好。

是啊!为什么?联系在哪里?

不是那条鱼与自己,这种抽象问题太折腾人,目前不宜深入思考。是那条鱼与这片森林、这座隐藏于附近某处的古墓、这整回事儿。

蛇眉铜鱼,此物绝非墓主人带下地的陪葬,是汪汪叫祖宗到此一游以后特意留下的线索。每一条都有不同的意义,作为构成整体的一部分,必须相互拼凑起来才完整。如此说来,怎么还会再凭空横生出这一出?难道除去记录东夏的内容,他老人家还别出心裁另设计有其它主题,参考现今当红的影视作品,也搞的番外篇、剧场版那一套?

不,可能性太低了,至少从已知的汪藏海的行事风格看,对不太上号。

而且,这位老祖宗挑选的地点全是有玄机的。想想曾发现过蛇眉铜鱼的几个点:鲁王宫、西沙海底墓、广西镜儿宫……

依序把寥寥几个地名数过一遍,脑中白光一现,你豁然领悟了不安感的由来。

举凡藏着蛇眉铜鱼的,都不是好进好出的寻常地方,机关陷阱、虫子粽子,一样不少。就你们两个,别说AK47了,兜里连只陈年的黑驴蹄子都没有,怎么能行?怕是再带上一加强连的火力都未必行。但以胖子横冲直撞的性格,以你犯太极的命,若走狗屎运真在茫茫林子里给寻着了那洞,怎么能忍着不下去?就算你能忍吧,能拽得住胖子?他要冲洞里豪爽一跳,你能拍拍屁股自个儿踅回小楼睡大头觉?

显然,你们都把这事儿想简单了,也都一厢情愿地冲动了,再这么傻傻地走下去,保准撞上麻烦。前走三、后走四,非得再计议一下不可。

打住吧!

彷佛要奖励总算想到了点子上的你,下一秒,静谧中,双耳听见一种声音,脚步、呼吸、枝叶摩擦以外的异样响动。

“靠!”猛然停步,你条件反射地伸手向后,半挡半拉,“胖子,那是什么声──”

如风吹拂树梢可频率明显不对的谜样沙沙声接近得很快,由暴起的紧张感所驱动的语速也很快,但都比不上浑身寒毛炸起、血液凝结的速度。

“音”字冻在了舌尖,吐不出来。

你僵住了。

这一刻,包括指尖、指节、掌心,皮肤表层千千万万个尽责守分死而后已的感知细胞,无不在笃定地告诉你:是的,你向后伸出的左手,确实于预期的位置,碰触到一个“东西”。

但,那不是胖子的手臂。

 

 

 

 

手电筒是亮着的,打进入森林以来,它一直十分尽职,没有片刻怠工。不过此时改变了位置,从让人握在手中转成了落在地上,并且是稍微落后你们几步距离的地面。由此,勾勒出一幅被严重拉长扭曲但可依稀辨别的影画: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前边的轮廓很一般,没啥特出,单手探向后。后边的却像已经七老八十,伛偻着腰,垂着细如竹竿的两条胳臂,低着头,从应该是嘴巴的位置吐出长长软软的一条貌似舌头的玩意儿。走在前头的人往后伸的手,不偏不倚就摸在舌尖……

如果不安产生后,来自听觉和触觉的双重夹击尚不足以打垮你的强自镇定,加上视觉冲击,如何?

“哇啊!”

暂时不再想跟全然遗忘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布设得出奇不意的导火索,当然要有绝佳的引爆效果。所有在过往的下地倒斗经历中感受的痛苦、恐惧、震撼、折磨,肉体上的、精神上的,一同迸发。

“啊啊啊──”

待到从几乎令精神崩溃的惊恐中稍微缓过气,你已经惊叫着连滚带爬地奔出了好一段路,陷入林海深处,一片没有光照的绝对黑暗。

怎么搞的?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那是个什么妖怪?胖子呢?还要继续跑吗?怎么办?妈的,怎么办?

想来需要做些考虑,实际上却连一秒钟的挣扎都不必。不过才稍稍缓步,一度消失的手电筒光忽然又从某处扫过来,穿过浓密树丛,就跟装了红外线感应器一样神,一下便锁定你。

“操!”你赶忙把方才浮现的几个问号一抛,再度全速开奔。

其实,只需要稍微镇静一点点,你可能就会注意到此刻扫过来的那道光柱,不管是亮度或颜色,都跟胖子拿的那支战术手电筒有些微的不同。又若再冷静一点,你搞不好会辨别出紧追过来的脚步变了节奏,并非超乎寻常的僵硬滞重或轻灵。遗憾的是,上述状况都没能发生。当着潜伏了几个月后瞬间猛爆而出的恐惧,种种要求都太强人所难。眼下你唯一能做的是一个劲儿地撒腿狂奔,任由张开的嘴呵出一团团白气,任由模糊的景物飞快地浮出又隐入黑暗,任由林间生得较低的无数细枝抽过手和脸颊,任由纠结盘绕的树根时不时地绊几下脚。慌不择路,狼狈非常。

然而,什么都没有想吗?

越逢要命关头越管不住思绪,于你,本来就是一项近乎招牌的人格特质。

先是忿忿,什么时候鬼啊粽子啊妖怪的也进化到懂得用手电筒找人了?

喘口气,转为无奈。真他爷爷的命寒到极点!为何还没下斗就出事?胖子他娘的哪里去了?这家伙不至于一声不吭就给粽子叼走或干倒,光看吨位也知道没可能啊!啧!以往碰上类似的事情,好歹还有三叔啊潘子啦或者闷油瓶那个挨千刀的罩着……娘的,果然还是要跟着闷油瓶那样靠谱的人才保险。珍爱生命,远离胖子。一条?以后就算来他妈的一篓鱼也不干!

再喘口气,忧虑升起来。越跑越深不是办法,跟后头的怪物比马拉松更加不是办法,老子的体力撑不久的,得赶紧找个地方躲……

然后就没想下去了,脚踏了个空。 

土坑出现的时机太突然,位置则太刚好,就在奔跑的路线上。连叫都来不及,人已然坠落,堪堪条件反射地抬起左手,于虚空中盲目抓扒。

啪!

猛一顿、一痛,身体竟悬停在了半空中,不再下坠。

并非你抓着了什么,是有什么抓着了你。

仰脸向上,这一秒,思绪是彻底的空白。

打上方透下来的是星光或者手电筒光绝非当前需要探讨的重点,重点是这光芒不刺眼,亮度也足够。因此,你能像踏出小楼大门时清清楚楚地见着灿烂星空那般,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手。

一只从坑口边探下来,牢牢扣住了你的左手的手,向你传递着虽偏低但保证在正常范围内的体温。

与重力加速度和万有引力相抗衡不是容易的事──更确切地说,是非常困难的事。所以,为止住完全悬空的你的下坠态势,那只手使出来的力量可谓极狠、极霸道,紧得几乎生生拽断你的虎口不说,当中的两根指头甚至抠进了你的掌心。

 

 

 

 

绝大部分时候,将脑细胞活动构成的虚幻梦境与脚踏实地的现实际遇相比,前者是压倒性的戏剧化,并且不合逻辑。曾做过一场由二十一世纪秦岭下瀑布直送至一九八零年代西沙海斗的穿越大梦的你,对此肯定不乏体认。更别提日后还将有一段诡异惊悚非常且带了点预示色彩的怪梦,等待在千里之外西王母古国脚下的戈壁雨林里。

然而,不得不承认,也确实有那么小部分时候,后者能罕见地较诸前者更让人无法相信,夸张到比出门打酱油的半路给雷劈了更没天理的程度。

是吧?等于或小于千分、万分之一的发生概率,毕竟大于零。 

“嘶──”

用去挺长一段镇定心神兼平复呼吸及心跳的时间,你低头瞪向平放在大腿上的左手。动两下手指,抽一口凉气,总算成功让渐次从懵懂迷糊状态脱离出来的神智逐步地相信,属于现在进行式的一切,不是梦。

抬起头,转而就着身侧的手电筒光环顾身周。深有五六米,约莫十数米平方大小的土坑底,与紧挨绳索靠壁而坐的你斜相对且放了一只小型装备包和一把古董神兵的那个角落,有个黑咕隆咚的盗洞,以及一堆土。想是打洞者估量着此地为密林包围,又位于陷坑之底,要给人察觉异状是难上加一百个难,索性省去了“做土”这道功夫。

“吴邪。”

正略有茫然地看着,身边响起淡淡的一声低唤。

收回视线,盗洞制造者就蹲在面前。

“你来这里干什么?”

太熟悉了!你忽然有点感叹的冲动。尽管比起自个儿正身处的此地,理智更倾向于接受此人出现在其它任何地方,例如长白山云顶天宫底下那两扇吓死人的青铜门的里边。但是,这声线,这调子,真找不到理由怀疑,百分之两百万的吻合,超越了倾记忆与想象之力所能达成的最精准勾勒揣摩。

青铜巨门前的一句“再见”之后,终于又见到了挨千刀的闷油瓶──在二十年前的老照片之外。

话音来源辨认完成,便该进一步琢磨内容。吴邪,你来这里干什么?对象明确,字数精简,起伏缺乏,隐隐还透着一股挺呼应节气的冷意,跟悦耳亲切相隔了少说一光年远,然则作用力强大。才将完整语义判读出来,甚且不及眨眼,你就感觉心头最后的几丝怀疑像被蒸散了似的从周身每一个毛孔流泄出去,消失得丁点不剩。紧接着,另一种情绪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一种可以冲动名之的情绪,刹那汇流,汹涌地逼向喉头。

我来这里干什么?狗日的!是我爱来吗?要不是死胖子搞突击还预先买好两张车票,要不是那条没完没了净折腾人的蛇眉铜鱼又显灵,老子脑抽了才来!而且怎么轮到你问我了?算上青铜门前的事情,算上快递送过来的那盘录像带,他娘的是老子有整一解放卡车的问题要问你才是!

你心说,劈哩啪啦好长一串。同时半愤怒半委屈地抬眼,使四目相对。

果然只能“心说”。

截然不同于面对胖子耍无赖时好气也好笑的无力,面对闷油瓶,是有再大的气都发不出火。别过脸不甩他嘛,偏偏也不比爽快爆粗容易。

“我……说来话长……”第一次真切并深切地体会,拿来敷衍人最万用的四字原来也能够讲得这样憋,这样底虚,这样令人郁闷。可没那闲工夫深入体验品味,有更着急的事儿,“先不说这个,小哥,你刚才看见胖子没有?”

作为一个思维活跃的人,你设想过要问眼前这只闷油瓶子的问题之多,出不了一本书也能写满一整张A4纸,没有几十也足有十几,孰料真又见了面,出口的疑问竟是从不在预设选项内的一个。不佩服不行,这正是老天爷最厉害兼最狡狯的地方。哪用得着每次都大费周章布置惊心动魄的大场景?玩儿你,随便一处小地方都可以。

听见以反问充当的回复,面无表情的家伙微皱了下眉。略长的刘海下,双眉挤出很快被抚平的小小隆起。

不是不快,是疑惑。

见状,你好不容易放回了原位的心一下又高高地揪到嗓子眼。首先,这位老大皱眉变脸一般不会是好预兆,体认已经很充分了,充分到足够奉之为真理。再者,疑惑,这种情绪的可能造就原因太多,涵盖面太广,其实给不出太具针对性的信息。没看见?看见了?要是看见了,又是怎样的看见法?见着了什么样的情形?很不幸的,以上任何一个问号,恐怕都会引出不希望听见的回答。

想着,你绷紧了神经,跟着也皱起了眉,以相对明显许多的幅度。一面努力把开始在脑袋里晃悠的干瘦长舌老头一样的鬼影子赶出去,一面近乎迫切地等待具体答案。

“还有谁?”短暂静默后,等到的竟也是反问。

“没有了。”问话极其简略,你却能立马听懂,“就我跟胖子两个,没别人了。他找我来的,说是有山民在这林子里发现了一条蛇眉──”

没打算做隐瞒,不想听者骤然一摆手,示意收声。

见状,你立刻含着关键词噤了声。连呼吸都下意识憋住的全然静寂里,后脖子到背部,因天寒而泛起无数小疙瘩的肌肤表面,刷啦!全体寒毛又一度起立。

不,不对,不是完全的静。

有风。

南方山区气候常年湿润,林相一贯蓊郁浓密。照理讲,再放肆的季节性山风也吹不进茂密若此的林海,特别还是远离边缘地带的深处。但的确有。恰如凡事皆有例外,此刻此时,真有一波流动的冷空气掠过土坑顶。彷佛拍上岸的海潮,少了于陡坡广野处翻滚的肆无忌惮与凄厉尖啸,只用最后的余力循着树与树之间的窄小空隙缓缓推进。若有似无的窸窸沙沙声入耳,不难藉此想象出野草、林叶、细枝都被推得摆动起来,相互轻碰的景象。

不过,只有这样吗?

收回不知不觉间飘移开的目光,重新投至身前。

老瓢把子的耳朵都是极敏锐的,能够听出一般人分辨不来的那些最细微最隐密的动静,从中提取有用的信息,做出决断。在凶险万分的绝境里,这种能力往往能成为保命的有力凭依。

你紧盯正全神贯注闭目倾听风声的闷油瓶,不怀疑他能从风声中感知到更多,也判断出更多。

待到风止,他却轻轻摇了摇头,睁眼,起身走开。

“我只听到你的声音,他不在附近。”

“那不行!”你蹦起身,活像屁股底下堆满了烧红的火炭,“人本来好好地走在我背后,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肯定出了什么事!我得去找……”

句子断得突兀。

没谁阻止,是你自个儿截断了未完的话。

得去找胖子!感性念头一瞬凝聚全身之力。怎么找?理性疑问却以更快的速度将力气抽干,如针尖一下扎破吹得饱胀的气球。

找?

是啊,怎么找?该回哪里去找?

可知从何时开始,跟在身后的“胖子”就不是本尊了?

扶着渗冷汗的额头细细回想,你蓦地浑身一麻,毛骨悚然地发现,自打走进林子起,你们就没有再完整地对过一句话。

风停了,杂音歇了,寂静复归,越发的纯粹。竖直双耳,捕捉不到哪怕一丁点被人或大自然制造出来的动静。头顶上的世界凝固了,直要教人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偌大的空间压根不曾发生方才的一系列怪事。异声、鬼影、惊叫、追赶、逃跑、摔落,统统不存在,更无不速之客的闯入。

你背倚略显潮湿的土坑壁,捏紧了拳头,企图藉来自左掌的刺痛帮助情绪冷静。

心中明白,再担心,再烦恼,以自己的本事,在入夜后的深邃森林里,在无法分辨来路也听不到呼救甚至连“事发地点”都不晓得,但能肯定对方的本领比较高胆子比较肥心比较狠手比较黑皮比较厚的情况下,谈找人救人都更像搞笑,被找被救还差不多。

可是懂归懂,一想到适才目睹的惊悚画面,居然连胖子啥时被掉了包都没感觉出来,而那厮目前的确落得个下落不明……两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连着吸了几口冷气,怎样也无法再镇定。

犹豫焦灼间,轻且稳的脚步声去而复至。

闷油瓶从土坑的另一角走了回来,看了看你,忽然淡淡地道:“他比你懂得应付突发状况,而且,你们的装备在他身上。”

听出淡然话语里隐藏的安抚开解意味,你停下有点神经质的小动作,微微的诧异而后,感激地冲他笑了笑。短短二十二个字的前半部完全戳到了点子上,后半部也不虚,如果一支手电筒和一张旧地图称得上所谓的装备。

笑罢,你注意到闷油瓶将装备包背在了肩上,黑金古刀也系到了腰后,不由一愣。眼神跟着扫向盗洞处,落叶枯枝覆盖了洞口。

“小哥,你这是……”

闷油瓶弯腰拎起手电筒,拽住从坑顶垂下的绳子,“我先带你出去。”

 

 

 

 

倘若将来路定义为峰回路转、惊心动魄。两相对照,往回走的这一趟,平静稳定得简直离奇。

埋藏了蛇眉铜鱼和秘密古墓且被山民们贴上“入夜生人勿近”标签的森林幽暗依旧,挤挤挨挨的树木、攀爬缠绕的藤蔓、凹凸不平的地面,以及那股无形无影却沉重浓厚的遗世独立氛围。手电筒光柱扫动几下,在树根与腐叶间找出了一条依稀可辨的弯曲小径。光柱以外,暗影层层交迭,犹如一张挣不开的厚网,找不见其它人造光源。循路而行,寂静中,偶尔能听见树桠上传来细碎的动静,仰起头,便见一双双闪着或黄或绿光芒的小眼睛,又或一抹一闪即逝的小影子,不是鬼怪,是林中潜伏的夜行动物。随着夜更深,气温自然降得更低,即使无风,光是这么走着,时时都像有针在扎面颊。

并非令人舒服、放松的美好环境,但是,再没有任何鬼影、怪声出现。

事实上,看着稳稳走在前方两步处的挺拔背影,哪怕是你这样一个命寒到了极高境界的业余土夫子,也只在一开始觉着后脖子有些发凉发痒,没多久便将心理作用导致的错觉抛开,停止仓皇紧张的张望,不担心再被什么妖魔鬼怪跟踪骚扰。分明身处横竖都称不上安全的场域中,又与一只长舌头老怪物有过“亲密接触”,内心越升越高的,却是不折不扣的安全感。

都会没事的!双脚毫不犹豫地跨着步,乱转的两颗眼珠安分下来,盯紧占据大半视野的深色人影,品着“我先带你出去”的那个“先”字,你定定地在心底告诉自己:有了闷油瓶的拔刀相助,血尸跟海猴子都能喀嚓掉的牛人啊,还跟阴兵大部队混过的,砍个狗日的鬼老头还不跟切菜收萝卜似的?安全系数狂升猛涨哪!再说胖子那一身神膘,就算真给哪路妖怪逮了去,一口吞下还不得活活噎死?肯定要慢慢料理,时间还是有的。所以吴邪,你他娘别多想也别啰唆,现在最该做的是赶紧出林子去,好让闷油瓶尽快回头再来找人……嗯,这次的人情可真欠大了,事后真得找时间和胖子好好合请他一顿,看是楼外楼或者全聚德……

从某种意义上说,平静稳定形容的不仅仅是眼下的客观情形,与你的主观心理状态相去也不算太远。

然后,在这心境和闷油瓶的带领下,你顺利地离开森林。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一刹那,就一步,眼前一亮,身侧一空,逼人的阴影全部退出视界,憋闷感流泄殆尽,四下里豁然开朗。真要讲,与出斗倒颇类似。

没来得及庆幸,山风已呼啸扑至,立马逼得你打了个哆嗦,眯起眼睛。等到最凌厉的那阵劲头过去了,这才睁眼仰脸。

天空地阔,银河高悬,星海灿烂依旧。银光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勾出起伏的山峦,照亮土坡上延展开去的大片枯草地,并指出一条可通往夜鬼村的泥土路。泥泞路面印有两排足迹,正是你和胖子来时所留。

不,不对!好像是……三排……

“待在这里等。”

闻声,拉回视线。前头的闷油瓶已经转过了身,星光照出一张白皙的脸,眼神、表情沉着淡然,毫无波澜。简洁地交代一句,又看看你,随即走回林子。

你用力点头,“小心。”

原本没打算再多说什么,不想彼此错肩的瞬间,心念倏乎一动,不期然想起一件事来。当下不及多琢磨,匆匆旋身,用受伤的左手拉住闷油瓶的衣袖,“小哥,我知道你来有你的目的,地方也找着了。我不是要拦着你,但如果不是太着急,最好能听我的劝,找到胖子送他出来之后,别马上进斗,等天全亮了再说。” 

──白天还能去得,夜里不行。那地方特邪乎,人要走得深了,自个儿管不住自个儿,一个想偏了,会碰到不该碰见的东西的…… 

四方桌边,老头子讲得是煞有介事,你当时却没认真听,听了也没往心上去。现在才晓得自己原来记得,印象还挺清晰。

“森林有问题,天一黑就容易在里头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这是招待所的当家老头告诉我和胖子的,看来不尽然是瞎扯。虽然你本事够,一人顶仨都有剩,还是谨慎些好。”

很快把话说完,你并未察觉闷油瓶此时的停步非为自由意志所把控,竟是一种难以和他的形象做联系的,不自主的僵愣。

下一秒,他猛一回身,以极大的力道一把抓紧你的手,完全没顾及这么做会挤压到你掌心里的新鲜伤口。

不过,你没觉得疼,只惊愕地望进他的眼睛。

一扫先时的沉静,深邃犹如森林的眼瞳,翻涌着更甚于你的强烈惊异……

 

 

 

 

“唔!”

惊呼声中,你如触电般弹坐起身。

也在同时,一团并不浓稠且全然静定的黑暗涌入眼帘。

“呼……呼……”

轻喘两口气,流入体内的空气干燥而温暖,带了一点点暖气片的味道。

似乎有风流窜,但都在屋外,吼得多激昂多凄厉都与你不是顶耐寒的嫩肉细皮无甚关系,窗玻璃封得那叫一个严实。

动了动手指,掌心既无血的黏腻,也无绷带纱布贴附的触感,平摊于柔软滑溜的被面上。

小破招待所?

开的什么国际玩笑?这可是你在杭州住的套房,你睡惯的床。

做梦了?

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愣是又怔忡了好几秒,再换过好几口气,维持着坐在舒适被窝里的姿势,眯眼就着窗帘隙缝间透进来的一点街灯光把整个房间仔仔细细地扫过一遍,这才逐渐接受。

操!还好只是个梦,没哪个倒霉催的谁真跑去那啥夜鬼村给妖怪抓了当储备粮!

安心地勾起嘴角,心里庆幸一句,随之咋了咋舌。啧啧!可别说,又是胖子又是紫金盒又是铜鱼的,连闷油瓶都带着刀来掺和,这梦也他娘的太真了!不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要多做个几次,指不定会把人给整成个神经病!

你摇摇头,探身抓过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一个键。幽幽的绿色冷光登时溢满整只机子,映出屏幕中央偏下方显示的一排数字──现在的时刻。

凌晨3点,2月20日。

 

 

 

 

天亮了。

层层迭迭的紫黑色山影先是被描上一道白边,尔后,山体颜色便若冲了水的墨汁般渐次刷淡,近的转作了翠绿,远些的是浅灰和浅蓝。天空中没有多少云,自东方天际洒下来的阳光彷佛金漆。经过一整夜的狂飙,满山撒泼打滚的风稍稍有些收敛,尽管如此,空气依旧冰凉。

群山密林掩映间,有那么一座小而朴拙的山村。蜿蜒的石板山道横穿而过,路边,一栋黑瓦灰墙的古旧两层小楼静静伫立。透过大开的院门看进去,小而四方的门厅稍嫌拥挤。墙上挂着一本日历,头一张正中央印的是一个大大的19,明显已经过了几小时的期。

乌沉沉的木桌后头,背靠椅背垂首而坐的老人分明好半天没见动静,忽然像觉察到了什么,将花白的脑袋一抬,看向某处。三秒而后,咧嘴笑开。

“碰见东西啦?”

虽是问句,听不出半点疑问的意思。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名身量修长的年轻男人正走下阶梯,肩头背着包,手里握着一样用布套捆装的长型物什,一身黑衣,裤腿和鞋面沾了不少干掉的泥灰。听见了询问,却是一语不发,只微微蹙起微长刘海下的两道眉,沉默地迈向大门。 

呼咻──

当突起的风过门而入,人影已消失在及腰矮墙围成的前院之外。

刷!嘶啦──

短短一秒,日历本上跳动的数字从19换作了20。

除开提供代撕过期旧日历的贴心服务,登堂入室的冷风也没放过搁在乌木桌角的一本光看封面便极具历史感的簿册。绕着四壁打了个旋儿,一甩尾巴,耸身扑下。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截然不同于迅速翻过去的,已让同一种字迹一列列齐整写满的那几张纸,最终被吹开的页面几近空白,只在左上角写有一个三个字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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